那該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幾十年?一百年?兩百年?記不清了。對妖怪而言,時間本就不是太有意義的東西,更何況他被人類封印了那麼久,久到連記憶都模糊,時間什麼的,更是搞不清了。
但有些事情,終究還是記得的,想忘都忘不掉。比如那片充斥著祥和與深淺綠色的森林,每一羽葉片都那麼明亮,夏日的雨後,連蛛網都是閃著光的;比如那時時充盈於眼底與杯中的醉人月色,混著酒液的香氣,一口下去,像是把月亮都飲進肚裡。所有人都在飲著月亮,伴隨著恍如隔世的笑聲與歌聲,他端著酒碟坐在不起眼的位置,視線的盡頭是那位最令人崇敬的慧大人,憑著一己的強大與慈悲,護佑了整片森林的安定。
每當回憶起這些畫面,他總是在暗暗努力,希望能再記起的多一些,希望這些畫面能在腦海中停留得時間就一些。然而本就不長的回憶已被歲月沖得很淡,再怎麼注水勾兌也只能得到那麼小小的一杯,再往下走,便是最令自己不恥的過去——
厭煩了森林中緩慢節奏的妖怪,出於好奇而跑去了人類的村莊。因為知道自己的體質裡帶著不祥,他一路上都小心翼翼,不願與任何一個人觸碰,甚至為了避開兩個奔跑的孩子而跌在地上——妖怪不是鐵做的,摔倒也會痛。他捂著尾椎罵罵咧咧,一抬頭,卻看到一隻手遞到自己的面前。
“沒事吧。”穿著黑色羽織的男人俯身沖自己微笑著,面龐白淨,笑容溫和。
男人生得很好看,那手也漂亮,白皙勻稱,五指修長,漂亮的像是一個令人無法拒絕的誘人邀約。
“美島家曾經拜祭過一隻天狐,這是我很久之後才知道的事。”一腳踏在試圖爬起的付厲的胸口,行逢神的聲音冰冷,“而那隻天狐又曾是慧大人的敵人……那狐貍曾短暫地在森林裡停留過,因為他的不安分,慧大人便率領眾妖驅逐了他。那狐貍懷恨在心,剛巧美島家的人又執著地想把他迎回去,那狐貍不厭其煩,便想出了一個惡作劇……”
“他讓那些人去殺你們。”付厲聽懂了,“而你,開啟了一切。”
“我當時什麼都不知道。”行逢神的語氣裡透出疲憊,“我和人類接觸得少,根本就不懂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可以做到什麼樣的地步……後來,他用帶咒的酒瓦解了整片森林的防禦,我因為遲到而逃過一劫,帶傷逃出去,又被另外的陰陽師抓到、封印……等到再逃出封印時,時間已經過了很久了。”
好不容易重獲自由,他的懵懂只維持了短短的片刻,便立即化為了滿溢胸腔的怒意和仇恨。他打聽著美島家的所在,想要瘋狂地報複,想殺死那隻卑鄙的天狐,哪怕他的力量連對方的一條尾巴都比不上。然而找到人了他才發現,那個利用自己背叛自己的男人已經不在了,死得只剩骨頭了,可惡的天狐也因銷聲匿跡,據說是他的頑劣消磨掉了美島家對他的最後一絲耐性,繼任的神主終於忍無可忍地將其封印。至於這個家族的後人,甚至連能看見自己的都沒有,庸庸碌碌,任憑他如何怒吼發洩,招災作祟,都無人回應。
報複的物件懦弱而又無知,這讓他的憤怒都彷彿一個笑話。最初那幾乎滅頂的強烈情緒漸漸退去,他的心忽而變得荒蕪起來,悽清而破敗,像是一片除了廢墟什麼都沒有的荒原。
他赤腳行走在廢墟,腳底是疼的,這疼痛一路上傳到心底,他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直到他看到那個孩子。
小小的、人類的孩子,抱著皮球站在院子裡,錯愕地看著正喪著臉漂浮於空中的他。
無意識地轉動眼珠,目光瞬間相接。片刻後,他看到那孩子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大大的,像是月亮一樣的笑容。
再接著,幾乎是鬼使神差地,他朝著那孩子伸出了手去。
“這不是你傷害美島的理由。”付厲忽然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緒。行逢神發現這個男人還挺頑強,都到這種時候了還有說話的力氣,同樣分量的病痛,若是放到他那個同伴的身上,他早軟了。
睜著黑漆漆的眸子,付厲微微昂起身子,奮力抓住了踩在了身上的腳,一字一頓道:“美島根本就沒錯,用不著你來懲罰他。真正有罪的是你。”
行逢神聞言低頭,額前的白色發絲輕輕拂動著。他隨意地抬了抬手,剛抬起點身子的付厲立刻又倒了下去,抓著身上腳踝的手也失去了力氣。很狼狽的模樣,行逢神卻沒有嘲笑的意思,只是目不轉睛地看他,好一會兒,才道:“當他繼承了那抹狐魂的時候,他就繼承了美島家的罪惡。任何人,當他擁有了自己不該擁有的東西的時候,他就算不上是無辜。付毀約師,這話的含義你應當比我清楚,不是嗎?”
付厲驀地瞪大了眼睛。
“這話,你不該知道。”他艱難道,“韋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