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以前,好像也不單是這樣。
雷古勒斯冷笑一聲,“是啊,他就從來沒變過。”
伊迪絲靠在窗旁邊,等咖啡泡好。“我不知道。”她看向窗戶外面,一角的晚櫻又亮又滑,像婚禮時用的彩色碎紙。“或許他變了呢。”
雷古勒斯轉過來看著她,眼神裡是一種不容置疑的鄙夷,“伊迪絲·夏瑞恩,你不要告訴我你又對他心軟了。”
伊迪絲看了回去,突然感覺雷古勒斯這樣真像個小孩子,這是她第一次反應過來他其實比她年紀小,很倔的灰眼睛讓她不由得聯想到西裡斯,她忍不住笑了。“別這麼任性,雷古。”感覺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哄孩子的母親。
雷古勒斯對她翻了個白眼,然後出去了,腳步聲比他平時的要大。
伊迪絲還是在笑,她用袖口把窗戶擦了擦,隨後去櫃子裡取出杯子,用法壓壺壓好咖啡,上樓,經過第一個房間時發現雷古勒斯反鎖了房門,她只好回自己房間,在書桌上騰了個位置,做到轉椅上喝自己的咖啡,口感有點酸,和周圍的空氣有點像。
她回想起她把雪影送回羅馬尼亞的最後那天晚上,她又一次親吻西裡斯,這成了她的難言之隱,因為她發現她這麼做只是覺得他在心裡要求她這樣做,她想和他做愛來更輕易也更粗暴地換回以前的時光,那時她又被酒精或者其他什麼東西麻痺了,她選擇臣服於他,而他卻又赦免了她,他告訴她他們不該是這樣的,他叫醒了她,形形色色的憎惡、甜愛和慾望,從她身上透過,她不能就這樣屈服,就這樣遺忘。
那天晚上他們聊了很久,從上學時候他們在晚上偷溜出去一直聊到後來讓她坍塌、崩潰的所有事,她的記憶不是很清晰,西裡斯好像哭了,但她沒有,當時她還醉醺醺的,提起的這些事她也早就脫離出去了,或許還有些不太敢確定西裡斯是不是真的哭了,他怎麼會哭呢?這麼勇敢、傲慢的人怎麼能在她面前哭呢?
她只記得他和她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相信我,我愛你,我再也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了。他希望她無所畏懼,真誠坦蕩。他想她成為一個不依附於他人、自立自強、忠實於自己的女孩,他想讓她能自由自在地生活,過得比他幸福。
很顯然還有好多事情沒有解決,但那也不能歸於一朝一夕,盡管他和她說了愛,說了幾千幾萬遍,她也知道他愛她了,他們也還暫時沒有做回愛人,先前他們的關系一直建立在虛假的東西之上,在真相擊碎這些虛假的東西時,現實本身也四分五裂了,拼回去或許還需要更多時間。
從羅馬尼亞回英國之前,西裡斯說要給她送一個東西。
他帶她去了西班牙,去馬略卡島。
她站在她曾經住過的房子外面,窗戶裡是塞拉諾一家人,她的家人——外祖父恩裡克、外祖母克裡斯蒂安娜、舅舅卡洛斯、舅媽維塔、布蘭卡還有她的母親嘉佰莉拉。
他們看上去很幸福,真的很幸福,比幾年前還要幸福,房子裡是玫瑰金一樣的光芒。但她不在那裡,她只是徘徊在外面,望向別人家的窗戶。
伊迪絲現在才發現,她與嘉佰莉拉會是多麼地相似,像是一個她書寫的全新的夢。母親的面板已經不蒼白了,笑起來同她一樣開懷。她已在懷疑,這個嘉佰莉拉還是不是當年被關在大宅裡的女人。她一點都不嫻靜,一點都不冰涼。嘉佰莉拉在吃晚飯的時候侃侃而談,桌周的人笑起來,她也就笑了,年輕得好像那在夏瑞恩莊園的十多年真的憑空消失了。
她沒有發覺,眼淚沒意識地淌了下來,一滴一滴,像是從土地蒸發掉的雨水又落回土地那般自然。西裡斯嚇壞了,他結結巴巴地道歉,說他不該帶她來。
她也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是這樣,她很開心他帶她來。
他說:“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想辦法讓他們重新記起你的,你知道我一定能做到的。”
“不,那太危險了,現在是最好的了。”她抽泣著說,心裡也不清楚是不是這樣。西裡斯猶豫了一下,最後抬手用他自己的袖子給她擦掉眼淚和鼻涕。他問她是否需要一個擁抱,她說是的。
於是他給了她一個擁抱,好像他們之前從未擁抱過,他拖著她長發,輕輕地撫摸。伊迪絲透過他的肩頭看到母親,有一瞬她感覺嘉佰莉拉似乎也看見了她,伊迪絲閉上眼給他們施了一層忽略咒,沒有人能看見他們,沒有人能看見她。
如果想到父親也曾這樣擁抱過母親的話,她就不會那樣難受了。她仍然是母親的拓本,是母親的延續,即使母親的記憶裡已沒有她。
回到英國之後,西裡斯去赴鳳凰社的命。而她又去了一次諾森伯蘭的墓園,看到父親的碑上青苔漸生,那句銘文寫著勿忘你終有一死。她的父親說不上是一個好丈夫,也說不上是一個好父親,她有好多想怪罪他的話,但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只能想想,父親在另外那個世界,會是怎麼樣,他是否已和他自己的父親、自己妹妹——那個和她同名的天才姑姑相聚,他是否得到了救贖,像聶赫留朵夫一樣複活。
她把雙手合十抵在下巴上,像小女孩一樣祈禱父親能夠聽見。爸爸,你說,人唯有在恐懼的時候方能勇敢。現在,我想,這恐懼我已沒有了,我也不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