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迪絲梗住了。後腦如同被棉花包裹的鼓槌,在布蒙鼓上輕輕敲打,模糊而沉重。那會是什麼感覺?失去親人?她也從沒想過這個世界上會沒有媽媽和阿賽亞,即使是現在這樣,她也無法接受沒有爸爸的生活。祖父和姑姑,他們是在格林德沃發起的戰爭中逝去的,爸爸一定非常痛苦吧,可這能代表他能這麼做嗎?他就能扼殺她和母親生命中更多的更自主的可能性嗎?
“聽著,伊迪絲,你不知道,他們都是什麼樣的人……你祖父和你姑姑,我怎麼敢保證你在知道了我們家那些事之後不會變得和他們一樣?就像你現在,急著要證明你自己,倔得很,情緒化,你知道嗎?每一次你這樣看著我的時候,我就想到你姑姑,你和她長得一點都不像,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樣,但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裡有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醒我……”
“這就是為什麼你始終對外人隱藏媽媽的存在,然後讓我來承受那些風言風語?藉著保護的名義把我們都藏起來?所以你在自打我一出生起,就預設我會成為一個沉迷黑魔法和血統論的偏執狂嗎?還是說你自己就是,只不過無法忍受那種極端會給你帶來的傷害?”她走近一步,湧著一股怒意看上那一雙眼睛,渾濁的,她好像不認得他了,她很生氣,失望的生氣。
“你難道真的沒有想過為什麼你會是現在這樣而不是你姑姑那樣嗎?”爸爸的臉色陰沉,怒火好像壓在嗓子裡。
“什麼?你還有什麼事是瞞著我的?”
他看著她,眼睛裡一點溫度都沒有。
“快說啊!”伊迪絲忍不住大聲喊了一句。她聽到了自己的哭腔,這簡直是今年不知道第幾次要哭了,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他好像自己內心裡掙紮了一下,最後才放緩了語調,說:“最開始,你就像她小時候一樣。”
伊迪絲的睫毛扇動了一下,等他說下去。
“你還記得你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留著短頭發嗎?”
伊迪絲點點頭。那個時候她留著弗朗索瓦茲·薩岡那樣的短頭發,像一個小男孩,眉弓古怪地彎陷,眼神直勾勾、帶些嘲弄地看著人,而不是現在這樣——她曾經收到過至少一封匿名情書說她擁有“朦朧迷離的眼神”,但傑斯說要他來形容那叫作“睡眼惺忪”。
“那你記得你那時候還有發生什麼其他的事嗎?”
她微蹙著眉想了一會兒,“太久了,我只能記得萊姆斯、媽媽還有萊爾叔叔和霍普阿姨。”
“學校裡的事呢?”
她想不起來,於是搖了搖頭。
“那個時候,你就像她。”他看了一下別處,“她也留短頭發,比起和人說話更喜歡自己一個人看書,很傲慢,嘉比和我說你後來會變好起來的,直到——直到小學裡的麻瓜孩子們……他們大概是嘲笑了你的假小子發型、西班牙口音又或者是像老千金一樣的名字,你、你那時候,大概是失控了,你用魔法攻擊了他們,有跡象表明你也可能是故意的,我很擔心,這種表現實在和和她太像了,當然我除了讓你不變成那樣還得做我該做的事,所以——”
“你給所有人施了一忘皆空,包括我。只因為你覺得我在那時候就會恨上麻瓜,跟她一樣。”伊迪絲的聲音抖得嚇人,她的瞳孔開始失焦。
“我只是修改了你的記憶。”伊森嘗試靠近她,“那些美好的記憶我從來沒有奪走過,你和萊姆斯一起玩、嘉比給你讀故事、萊爾和霍普給你送的聖誕禮物,我難道沒有留著給你嗎?”
“不,不。”伊迪絲拼命後退搖著頭,眼淚像掉了線,她的聲音提高了,還在顫動著,“你只是受困於過去,然後把我變成你想要的樣子,你不是保護我,你是在控制我!”
爸爸的表情沒有任何的變化,還是那樣冷冰冰的,一點兒心思也窺探不出來,伊迪絲突然好恨他眼裡的那種綠色——砂石一樣深重,她曾經以為那會是她的草原,到現在才發現,那是卡住她腳踝的曲折藤木,她的怒火沒有降下來,她恨自己的敏感和固執,她也漸漸意識到那是她血液裡流淌著的東西——從索比,從伊迪絲一世,從伊森身上流淌過的。
沉靜很久之後,他的眼睛垂下一秒後又抬了過來,“我所做的一切,一直以來,都是為了你。”他只說了這一句話,很輕很輕的一句話,在伊迪絲這裡看來是很可怕的一句話。
“請不要再對我說這些。”她吸了一口氣,憋在心裡,然後就走出了那間她會恨一輩子的辦公室。
她不會再回去了,永遠不會。莫珀斯已經毀了,她不能讓霍格沃茨也毀掉。
“垮掉的一代”,伊迪絲第一次讀到這個名詞是在爸爸的書房裡,只不過現在她不在乎傑克·凱魯亞克、金斯伯格那些人,她想起來的只有被忽視掉的那些“垮掉”的女性,20世紀50年代末,那個時候她還沒出生,爸爸媽媽才剛結婚,就有年輕姑娘們——起初並不是很多,她們大鬧一場而離家,她們都從上好的家庭裡降生,父母們永遠也沒法理解為什麼他們從小當作掌上明珠的女兒就突然選擇了漂泊的生活。或許她大約要在二十年後才能聽說她們會自然而然地愛上叛逆的男人,相信他們會帶著她們去冒險,然後陷進去。
伊迪絲一世死去的時候“垮掉”派運動還未興起,而伊迪絲二世出生的時候那卻已經接近尾聲。不過沒所謂,畢竟伊迪絲本都不想變成那樣的人,這和她們毫無關系。
她手裡是阿賽亞放在門口的行李,她走之前沒忘了拿這些,同時也暗含愧疚和心虛,那都是花了爸爸的錢的,等她畢業了得想辦法還給他。走過一條小路,雜草叢生,伊迪絲開始回憶小學的事情,她知道,六七歲的事肯定是記不起來了,她能記得的還有什麼呢?來來去去的也只是那幾個畫面,銅制相框裡用古怪眼神盯著你的金色短發小孩、萊姆斯的病房裡面的刺激性氣味、爸爸媽媽手上的繪本和長輩們給的五彩斑斕的禮盒,再想下去就是她把挑釁她的男同學推進了後花園的噴泉,當然那段記憶是被修改過的,她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霸淩過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用了什麼足以犯下滔天大罪的魔法,她只能想起媽媽和校長先生在爭論“被冒犯該不該還手”,伊森說他不反對她的反抗,但她不應該那麼極端的。那天晚上爸爸撫過她那些短得紮不起來的頭發,壁爐的火光照著他的臉,顯得他就彷彿還像他年輕那樣的英俊、有藝術氣質——或許他本可以成為下一個凱魯亞克的,他吻她的額頭,建議說:“寶貝,你應該留長發,那樣會很漂亮的。”
她什麼也不知道,她只想讓爸爸媽媽開心,從那以後,她就開始蓄頭發,它們長得很快,先至脖頸、再到腰間,爸爸帶她去剪了法國女人們會喜歡的碎劉海。接著,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學校裡的女孩子們就開始學她把頭發束成長長的單麻花辮,前額被蓬鬆細碎的劉海擋上,她們邀請她去參加茶話會和派對,跟她們一起打排球,而男孩子們則會在上課的時候偷看她,下課了紅著臉來問她題目——那時候她的數學和物理學得相當好,化學就不怎麼樣了,棒球隊的一個隊員請她去他們那玩一玩,然後她就被教練發掘出來,成了王牌投手。那個時候起,所有人都愛她,因為她不再是那個怪癖的薩岡式小丫頭,而是爸爸媽媽手心裡明媚自滿的公主,再好的東西都配不上她。
可從來都沒有人問過弗朗索瓦茲·薩岡想不想成為德納芙那樣的白日美人。伊迪絲開始悼念那個在七歲時就被抹去了記憶的英國小薩岡。她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她應該把這些都寫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