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鳥
上觀臺。
徐複州躺在草地上,寬大的袖子遮住自己的臉,他不知道在這裡躺了多久,呼呼的風聲中夾雜進別的什麼聲音,漸漸向他靠近。
徐複州繃直了身體,衣袖下緊閉的眼睛顫了顫,隱約猜出來的人是誰。
長孫弦佩坐在他身邊,衣服摩擦聲窸窸窣窣,躺在地上的徐複州沒有動作。
徐複州支起耳朵,身邊好一會沒有動靜,只有細風在吹拂。
這股風靜靜地吹在兩人間隔的空隙裡,像刀,像紗,吹動衣襟,吹動發梢,吹得四月草低伏,吹得腳下塵飛揚,卻獨獨吹不開這沉甸甸的緘默。好似兩個人就這樣被毫無狀貌可言的風給撥開了。
徐複州手邊的酒壺倒在地上,裡面的酒淌了一地,浸入土裡,掩蓋在層層青綠中。
他忽然覺得慶幸,慶幸天地間還有風在吹。慶幸天地間還有點別的什麼聲音。
這個時候的霞光最是濃烈,大片大片的橙黃橘紅滲透了半邊天,託著整個天空往下壓,壓得人喘不上氣。
山頭被映襯得黑黢黢的,在兩目四寸之間沉默著。
長孫弦佩在風聲混雜中側頭,幾次張嘴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複州,你……”
長孫弦佩朝他伸出手,徐複州避開她的手背過身,整張臉埋進臂彎裡,哽咽的聲音在風中再也壓制不住。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徐複州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難看極了,涕泗橫流,毫無形象。冷風從他身上越過,他手遮著臉,牙關死死咬住口腔裡的軟肉,鼻息間滿是泥土的腥澀味。
他把自己蜷縮起來,說不清心裡是千般難堪還是萬般悔恨。
長孫弦佩又將頭轉回去,眼神落在前面的山頭上,默不作聲。
許久許久,身側的聲音消失了。
徐複州抹去臉上的淚痕,他緩緩從地上坐起來,看著遠處的天際平複呼吸,而後忽地開口問:
“弦佩,你會恨嗎?”
長孫弦佩張張嘴,話在喉間轉一圈又咽回去。
徐複州吞下口唾沫,縮了縮脖子說:“弦佩,你怎麼不說話。”
長孫弦佩捏著自己泛涼的手腕,才好似終於給自己找到了一個支點,她垂頭說:“也許以前會恨,但現在不會了。我已經很幸運了。”
越是見到的多,越是經歷的多,越是明白人在瀚海沉浮中的幸運。
天邊的光彩漸漸開始消散,後半句話長孫弦佩沒說出口,也說不出口。這樣的話在這種場景下總是不合時宜。
“可是,弦佩,太陽落山了啊。”
徐複州眼周泛紅,水色在眼底鋪了淺淺一層,先前平複的呼吸稍亂,極力剋制的聲音還是忍不住發顫:“怎麼就……落山了呢?”
長孫弦佩垂在膝邊的手虛虛收緊,啞聲說:“我進來的時候看見侍衛們牽著一批新馬入臺,現在餘暉尚存,借這片刻光景,再跑一回馬也未嘗不可。”
“不,不了,我今日不想跑馬。”徐複州搖了搖頭,他撿起地上的酒壺攥著袖口擦了擦壺身,遞給長孫弦佩,“你要是願意,就陪我再醉一回吧。”
長孫弦佩接過徐複州遞過來的酒壺,仰頭痛飲,酒入喉間,帶著暮春冷風的凜冽,順著喉管一路紮進胸膛。
長孫弦佩抬起胳膊擦去臉角的酒漬,徐複州拿回酒壺,閉著眼將剩下的酒一飲而下。他大口大口地吞嚥,“咚”的一聲,酒壺從他手間脫落,砸進草地裡,徐複州喘著氣躺回地上,沉寂片刻,他抬手遮住眼說:“弦佩,我醉了。”
霞光散盡了,霧濛濛的黑籠罩下來,長孫弦佩看不清徐複州的臉。
上觀臺快要閉門,侍衛前來催促,卻猶豫著不敢上前,沒一會另一個侍衛上前拉走他,那侍衛壓低聲道:“你就別往前湊了,咱們也不差這點時間,晚一會閉門也沒什麼。”“唉,你說……”
兩個侍衛竊竊私語著走遠,風變大了,愈來愈急,從高處俯沖下來,鑽進袖口衣襟中,寒峭刺骨,漫天呼嘯嗚嚥著。
徐複州遮住雙眼的手脫力垂落在身側,飄蕩飛揚的發絲迷亂了他的視線,他盯著頭:“我非桂木,而是凡鳥。”
徐複州深吸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他拍去身上的塵土,朝長孫弦佩伸出手:“走吧。”
人世間的最熱鬧,要隨著酒醒去了。
長孫弦佩搭著他的手腕起身,兩人肩膀隔著一拳的距離,在昏天黑地的靜默中越走越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