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在山林間呼嘯,像是要化作刀刃將她穿透。地上三人抱在一起,手還緊緊牽著。暴雨後斷枝殘葉,一片狼藉,這亂糟糟的世間,連風也不讓人好過。
那一刻她驟然生出一股憎恨。
她恨極了,恨漂泊無根的命運,恨這樣的錦衣華服不是穿在自己身上,恨這天地遼闊卻獨獨將自己排外。
她看著那具跟自己年齡相仿的身軀,甚至恨躺在婦人冰冷懷抱裡的怎麼不是她。
她恨得雙眼通紅,面目可憎,她將孩童的屍體拖進山野樹叢中,扒下那層錦衣披在身上,肌膚上的觸感讓她舒適得咬著牙直流淚。
她躲在樹叢後,抱著膝蓋頭埋進臂彎裡,哭聲壓抑在喉間,含糊進風聲中。
天色漸暗時,林間傳來車馬的聲音,她聽到腳步聲,接著有人悲慼痛哭。
她透過枝葉間的縫隙小心觀察,那是一男一女,像是一對夫妻。確定了來人的無害,一個荒唐又大膽的想法在她腦海裡驟然冒出頭來。
她怯懦地從樹叢中走出去,男人見了她大步朝她走過來,她站在原地,眼看男人離他越來越近,突然驚恐地瞪大眼睛想要後退。
若他們是熟人,不會不知道這個幼童的相貌是什麼樣的……
男人手按上她的肩膀,蹲下輕聲說:“不要怕,是舅舅和舅母。”
寬厚的手掌帶著溫熱,擦去她臉上的淚痕與泥汙,沒人認出她不是他們要找的那個人。她漸漸安定下來,許久沒說過話的嗓子裡擠出嘶啞的一聲:“舅舅……”
蘇無應把她抱上馬車,林常湘替她扣好衣領間的扣子,帶著香氣的帕子細細擦幹淨臉和手,她眨著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女人垂在耳邊的發絲,林常湘看她,她就迅速垂下頭。等林常湘移開了視線,她就再換個地方繼續盯。
林常湘問她話,她臉上帶著未消散的恐慌,支支吾吾地回答不出來。幸好林常湘只當她嚇壞了,低聲哄著她也不再問。
蘇無應給她圍了一條毛毯,又倒一杯暖和的羊奶,她捧著瓷碗小口小口地喝。
在兩人口中,她得知他們與親人已多年未見,得知馬車趕往的方向是一個叫闕都的地方。
她喝完羊奶,起身乖順地將瓷碗放去,卻聽有什麼東西從身上掉下來,磕在木板上。
她垂頭去看,是一塊魚形狀的玉佩。玉上刻著字,她不認得。
林常湘撿起地上的玉佩,端詳過後指著刻在上面的一小道裂痕說:“這玉佩摔得有了裂痕,等到了丞相府舅母再讓人做一塊新的給你,這塊你就自己保管起來。你爹孃給你刻了一個‘佩’字,新的玉佩就刻一個‘弦’字怎麼樣?”
林常湘把玉佩系回她腰間,她輕輕點了點頭。
於是她知道了這玉的主人是誰。也是從這日起,她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長孫弦佩。
初入丞相府時,她也會惶恐不安,生怕被人發現什麼端倪,指著說她是個假的。於是她整日一句話不說,動也不動,每天就暗中偷偷觀察府中上下所有人的一舉一動。
府裡的人都說她這是讓那變故受了驚嚇,忘記怎麼說話了,痴傻了。
蘇無應和林常湘憂心她,時刻都要陪在她身邊。找來府裡的醫師給她開了藥,有時是他們親自喂她,有時是讓侍女來喂,她也順從喝下。
等逐漸明白了相府是怎麼一回事,闕都又是怎麼一回事,瞭然了這裡的人物和規矩,她才藉著那一碗碗湯藥漸漸好轉。
……
現在想來,便是與親人多年未見,不知道她的相貌,將她帶了回去。再返回為親人收屍時,他們又怎麼會沒發現樹叢後面還有一具幼童的屍體。
長孫弦佩捧著話本站起來,庭院裡的風一直綿綿不絕的吹著。她眼眶泛紅,看著眼前潔白的玉蘭花,手指按在腰間的玉佩上輕輕摩挲,感受著刻在上面的凸起與凹陷慢慢形成一個“弦”字。
身份是假的,情卻是真的。
長孫弦佩撥出一口濁氣,抬頭靜靜仰望暗沉無邊的夜幕。
以前她孤身一人在泥潭裡摸爬滾打,是沒有名字的。
但她從不信人生下來就該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