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拖著斷腿從屍堆中爬出來,手指摳進土裡扒著地上野草的根莖艱難挪動,無名的淚水浸進荒涼夜色中,化作刺骨的寒意緊緊將他纏繞。
身上的衣服在爬動中磨損,他累極了,再沒有一絲力氣去摳挖地上的草。柳如意任由自己癱倒在雜亂的野草中,他衣不蔽體,用最後一絲力氣翻了個身仰著面,胸膛微弱的起伏著,他慢慢磕上了眼睛。
“我一直沒跟你說過我明明求死為什麼卻還活著。”柳如意低垂著脖頸,冷風從他頸後衣裳的空隙吹進去,他卻像是感受不到這股冷意,繼續對孔虞說:“我原本想著,在那堆屍首中沒死成,讓我死在荒野裡也不錯。死後最好被豺狼分食,也抵過我的罪孽。”
柳如意雙眼緊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這裡躺了多久,月亮升起來太陽落下去,身下的亂石枯草硌得人脊背發疼胃裡發酸。
有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叫他,他不理。接著就有人用腳踢他,他還不理。一隻手來探他的鼻息。
那小孩許是見躺在地上的人還有鼻息,就開始伸手用力搖晃他。柳如意被搖得煩了,微微側過去些身子還是不理。
小孩覺得無趣,遠處老嫗招呼小孩,小孩便跑走了。
柳如意昏暗的天地又寂靜下來,風伏在地上,掠過嶙峋,爬過他的軀體,最後吹進他的耳朵。
只是這次的風聲似乎混進去了一點什麼別的聲音,柳如意無心分辨。
一件破衣遮在身上。是那個小孩又回來了。
柳如意眼角浸出淚水,順著耳根落進他沾滿灰塵的枯發中。
他眼睛張開一條縫,去看小孩離開的方向,最先看到的卻是臉邊的半塊硬餅。
柳如意微微抬起脖頸,輕聲道:“所以,我活下來了。”
“我活下來了,可我忘不了那埋進黃土中的告急書,忘不了迸進雙眼中的鮮血。我忘不了那段噩夢……”
孔虞動了動嘴唇,卻不知道說什麼。
放在暖爐裡面香料的味道淡了,柳如意掀開蓋子將裡面燃燒過的的炭末傾倒出來。灰白色的殘渣順著風一部分飄到檸條上,一部分落到他腳底下。
那暖爐早就涼了。
柳如意操控著轆轤椅碾過廊上的那些粉末,灰白色中留下一道不甚清晰的車轍。
如今硝煙已逝,故園猶歡,只有他被困在了那片荒野中走不出來。
半晌,孔虞從臺階上站起來,他嘆一口氣,看著柳如意慢慢遠去的背影,道:“世間幾經煩亂事,該是障魘蒙念多不休,便請君莫追莫嘆莫執迷。”
“……”
天光大亮之時,一白一棕兩匹馬駛入闕都,再不多時,兩匹馬在華武門大街上分開。
白馬一路駛向皇宮,海德盛早早得了訊息在宮門口等著,待來人翻身下馬更是寒暄著將人領進宮內。
海德盛端了兩盞茶上來,先是放了一盞到武和帝跟前,再端著一盞到長孫弦佩跟前,茶盞落到桌子上發出輕微的一聲響,海德盛道:“長孫大人請用茶。”
“多謝公公。”長孫弦佩接過海公公的茶盞,用杯蓋撇了撇上面的茶沫。
剛沏的茶還冒著熱氣,長孫弦佩撇去茶沫後將茶盞放回到桌子上,開始向武和帝述職。
中途海德盛向殿內的燻爐裡添了兩塊炭火,香氣繚繞間,武和帝半瞌著眼眸靜靜地聽著。這聲音不疾不徐,在煦暖的屋子裡仿若山澗淌過玉石,聽來倒也是一種享受。
“此番遠去柔古,比想象中的要順利許多。邊境的事宜有孔虞在,陛下可一切放心。南荔先前藉著大周與柔古間的摩擦在南下挑釁生禍,如今柔古與大周交好百年,南荔怯而佯斃,龜縮一隅,更是不足為懼。”
武和帝點點頭,“愛卿辛苦了。”接著他招招手,一旁的海德盛見狀出了殿內,不一會他拿著一個錦盒回來,在武和帝的示意中,海德盛把錦盒開啟呈到長孫弦佩面前。
武和帝道:“早些年丞相教朕習書,這些年又為大周勞心傷神,朕甚是感激敬重。如今丞相年老,身體大不如從前,朕先前一直想著將這人參送給丞相滋補,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今日愛卿回來,出宮後便可替朕將這人參送予丞相。”
長孫弦佩明瞭,接過海德盛手中的錦盒告退,海德盛便送她出宮。
過了一會海德盛將人送出宮回來,給武和帝換了一盞新茶,布好奏書,拿起擺在一旁的墨錠開始研磨。
武和帝拿著毛筆蘸了些硯上的墨水,在面前攤開的奏書上落下一筆,漫不經心又不容置喙道:“外患已定,接下來就是清算內憂了。”
海德盛聞言抬頭窺了武和帝一眼,又輕輕把頭底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