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著路往前直走,的確看見一個巷子,巷子口放著一塊朽木。朽木雕成鹿角形狀,一觸碰,木沙從孔洞裡流出來,雪王嫌棄地丟下鹿角,拍去手上的木沙。
巷子隱在綠蔭下,頭頂串起來的茶旗“之”字形交錯,遮擋住大部分陽光。巷子狹窄,只能兩人並行,百道夫子走在前頭,雪銀舞拉著雪王走在中間,雪千秋走在最後。巷子七彎八繞,茶香漸濃,路也越窄,雪銀舞不得不松開雪王。
摺扇開啟又合上的聲音環繞耳畔,前方懸著一塊發黃的白布,白布上寫著“厝坊”二字。百道夫子停下腳步。一隻煞白的手從白布後伸出,搭在門框上,掀開白布,露出塗滿油彩的面龐,“要喝茶,裡面請。”
憑其聲音,能認出他是個男人。他上半張臉被一把扇子遮蓋,下半張臉用白色的脂粉抹得慘白,嘴上掛著滑稽的八字鬍,身上穿著紅底藍紋的戲服。掀開的簾子後面是寬敞的茶舍,桌子圍著中間的戲臺,六位穿著同樣戲服的人在表演,站在最後的兩人動作僵硬不協調,像是臨時補位的。除了妝容服飾怪異的舞者,其餘的一切平平無奇。
百道夫子扭頭與雪千秋對視,詢問其意見,雪千秋微微點頭,百道夫子掀開簾子,讓雪家三人先進去。
只有角落裡還有一張跛了腳的桌子。雪千秋用手指輕擦桌面,一塵不染,戲臺上的舞者雙腳有節奏地打著節拍,緩慢開啟扇子,每摺扇子上寫著茶名,一合一開,剛好夠客人看個清楚,雪王指著最後一排肢體不協調的大高個,“我要喝他扇子上的那個。”
許是被突來的聲音震懾,大高個腳一扭,壓倒前面的舞者,摔下遮面的扇子。
倒下的舞者匆匆撿起扇子,戴在臉上,繼續跳舞。雪銀舞小聲嘀咕,“斑龍!”
雪王湊過來:“舞姐姐,你在說什麼?”
只是一面,可能是眼花認錯人了,雪銀舞指著最前面的舞者,“我就喝她扇子上的茶。”
雪千秋與對面的人對視,百道夫子,“我隨意。”
雪千秋喚來剛剛的八字鬍,點了四碗茶。八字鬍跳著舞離開。雪王靠在雪千秋手臂上,“舅舅,他們跳的什麼舞?”
沒有曲聲,戲臺上的舞者全憑雙腳的震動發出合聲,後排的舞者四體不調,合聲序中有亂,雪千秋搖頭,“我也不知。”
身上的音弦忽然收緊,向後拖拽,百道夫子回頭,只有陌生的面孔,沒有東方未明。
“喝茶咧。”八字鬍搖著扇子,四枚茶盞在空中旋轉幾圈,平穩落在左手的扇子上,又旋轉幾圈,從左手的扇子轉到右手的扇子。
八字鬍走到桌前停下,雙手的扇子上各落著兩枚茶盞,雪千秋掃過扇面。沒發現一滴茶水。八字鬍把茶盞分別放在四人面前。雪王等不及,揭開蓋子,茶是涼茶,茶葉沉在盞底。
“別急。”雪千秋袖子裡彈出一枚銀針,放進茶盞裡,銀針上的顏色沒有任何變化,才把茶盞遞給雪王。雪王捧著茶盞咕嚕咕嚕喝完。
百道夫子端起茶水,嘴唇剛碰到茶水,身上的音弦再次收緊,手一抖,茶盞掉落在地,舞者手中的扇子齊刷刷地合上,坊內聲息全無,樹葉落地的聲音清晰可聞。
百道夫子:“………”
一碗茶而已,不至於都看著我吧。
頂著所有目光,百道夫子撿起茶盞,放在衣服上擦擦,擱在雪千秋面前,雪千秋心領神會,分出半盞茶,花花從布袋裡鑽出來,爬上桌,灌下半盞茶,仰躺在桌上,挺著肚皮,“好喝,再來一碗。”
扇子重新開啟,舞者繼續踏著舞步,雪千秋把茶盞往前推,花花坐起,埋在盞中,發出吸溜聲。飲盡茶水,花花站起來,手舞足蹈,動作和戲臺上的舞者一樣。
“花花!”百道夫子慍怒。
花花不聽,繼續跟著節拍跳舞,雪王也跟著站起,舞動四肢。雪王四肢硬朗,舞步滑稽,雪千秋寵溺微笑,“我該給你請個夫子。”
百道夫子:“我可不會跳舞。”
雪銀舞擱下手中的茶盞,騰身站起,跟著扭動身體,雪千秋臉上的笑容怔住,對面的人站起,同樣手舞足蹈。幾人腳上的節奏和戲臺上的舞者完全重合,臉上掛著一致的笑容,周圍的茶客神情冷淡,對這裡發生的事漠不關心。雪千秋心中不安,站起來,模仿舞姿。
剛剛離開的八字鬍跳著舞步過來,身後跟著四件戲袍,其中三件戲袍自覺套在雪千秋、百道夫子、雪銀舞身上,剩下的一件套在雪王身上。又一位舞者踩著節拍過來,拿著油彩的十指塗滿鮮紅的豆蔻,雪千秋抬起左臂,“無心”掃下她的扇面,露出一張滿是油彩的臉。
削尖的下巴,靈動的丹鳳眼,纖細的脖頸,厚重的油彩也掩蓋不住她的容顏——天門滬上。
她怎麼會在這裡?
天門滬上撿起地上的扇面,穩當地放在臉上,遮住上半張臉,隨心所欲塗抹油彩,百道夫子右手揚起,掃落八字鬍的扇面,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知事宋佶。
“昌平,再鬧,就罰你去洗碗。”宋佶撿起地上的扇面,斥道。
昌平是誰?
厚重的油彩堆在夫子臉上,天門滬上抹平油彩,“好好跳,逗客人開心。”
雪千秋看著夫子的雙眼,對方眼神呆滯。
白色的油彩覆滿臉,兩坨鮮豔的胭脂在顴骨上暈開,天門滬上無名指蘸滿紅色的唇脂抹在夫子的唇上,“昌平啊,你的唇真軟。”
暈眩襲來,身上的衣服在低語,四肢開始脫離控制,被迫跟著袍子舞動,雪千秋全身生起一層冰,把戲袍和身體隔開,手心的雪霜紮進肉裡,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宋佶把扇面架在夫子的臉上,夫子跳上戲臺,天門滬上手上的毛刷蘸滿油彩,“該你了,鑰橋。”
粗礪的毛刷掃著面板,雪千秋忍著不適,“門主,我自己來。”
“鑰橋,你醉夢還沒醒嗎?”天門滬上開口便是罵,“連我的名字都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