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 日行一善。
從東宮到太極宮不過小半炷香光景, 一路上,小書童已經為馮敬文整理了三回衣冠。
碧空如洗。昨夜下了半晚上的雨,風裡不可避免染著幾絲寒意。
這日也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 只是帝王定下檢查馮敬文的功課的日子。像這樣的日子每月少說五六次, 每次都能讓東宮上下從早上緊張到晚上。當然,最緊張的還要屬馮敬文字人。
“……是,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 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 明,呃,明其德?然後是什麼來著……”馮敬文的指甲都掐到肉裡, 他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磕磕絆絆順了近來新學的功課, 在宮門外邊徘徊了兩三圈,才終於下決心踏進太極宮。1
往裡走了兩步, 馮敬文突然眯起眼睛,他扭頭問小書童:“你看前邊站著的那個,好像是那誰的侍女啊?”
小書童也眯眼瞅了瞅,離得有些遠,他也只能勉強看清楚一個背影。
“那人好像是長公主殿下身邊的阿玉姑娘。”
馮妙瑜怎麼進宮了?
馮敬文停下腳步。十六歲還得像個剛剛啟蒙的小孩子一樣給父皇背書已經夠丟面子了,再當著馮妙瑜的面……丟人丟到家。她的功課一向做得好, 背書寫文章都不在話下, 父皇就從來不問她的功課。嘴上不說, 她肯定在心裡笑話他笨。
“我們待會再進去。”馮敬文在一棵大樹後站定了。
小書童抬頭看天,太陽快走到中天,再不進去就要到用午膳的時辰了。耽擱了時辰最後挨罵的肯定是他, 小書童就有些焦躁。但是馮敬文這個人吧,在有些事情上又格外的固執,顯然不會聽他的勸。
“太子殿下?”這時有人在後面喊。是劉公公。他領著兩個徒弟正要去禦前侍奉,看見馮敬文在樹底下站著不動,心裡雖然覺得奇怪,還是上去行了禮。
“您這是要去見皇上?”
“前些日子皇上說今天上午要查太子的功課。”小書童解釋道。
“啊,是有這麼一回事,瞧奴才這記性。”劉公公這才想起來,他皺眉遲疑了一下,“不過今個的早朝上出了點事情,皇上眼下正忙著,這一時半會的恐怕沒有時間見您。與其在這等著,殿下要不先回東宮歇著,等皇上空下來了,奴才再差人過去喊您?”
“早朝出了事情?難道和馮……”馮敬文眼珠子轉了半圈,很快改口,“難道和皇姐有關系?”
劉公公沒打算瞞著馮敬文,他瞟了兩個徒弟一眼,等兩個小太監和馮敬文的小書童皆垂手退到一旁,他才低聲道:“算是有些關系吧。”
“這事情要說起來,就是獻王殿下私底下做了件不體面的事,公主碰巧知道了,昨天半夜入宮將此事稟報給了皇上。”
“八皇叔做了什麼不體面的事啊?”馮敬文立馬豎起耳朵問道。
“這個奴才就不知道了。”
獻親王的事情還沒定論呢,劉公公哪敢和馮敬文亂嚼舌根,趕緊找了個藉口陪笑著搪塞過去,他繼續往下說。
“奴才只知道這事本來私下就了了,結果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竟走漏了風聲。今早光是上書要求徹查此事的摺子就足足有三十多道,在上面簽名的大小官員,還有赴京備考計程車子加起來近千人吶。”
“照你說的,這是八皇叔的事情,和她有什麼關系?”
劉公公頓了半晌,嘆道:“話是這麼說。只是皇上覺得訊息是公主走漏的,這一下早朝就把人叫起來跪在殿外了……皇上這會正在氣頭上,奴才們哪裡敢說什麼。”
“父皇這是老糊塗了?”
劉公公嚇了一跳,連忙低聲道:“殿下,這話可不能亂說的呀。”
馮敬文聳了聳肩,一臉輕松,“就開個玩笑,你怎麼還當真?”
馮妙瑜長長地吸了口氣。
日頭漸高了。金與紅,高高的九天閶闔在太陽光的照耀下愈發威嚴莊重不可侵犯,暖陽落在肩頭,初秋的正午,她卻覺得無比寒冷。陰濕的冷意一絲絲順著經脈鑽進僵硬發麻的雙腿,身子半暖半冷的,心裡卻是數九寒天,風雪悽悽冷冷。
皇叔的事情她絕對不可能走漏。左右都是一個馮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把這事捅出去鬧大對她有什麼好處?
她昨天做了哪些事,見了哪些人,找阿玉一問便知。馮妙瑜閉了閉眼睛。這麼簡單的事情父皇怎麼會不清楚,他心裡其實門兒清,如今不過是他早上在朝中吞了悶氣,在拿她出氣罷。
畢竟不是從小養在身邊的孩子,父皇對她能有多少情分。
“公主,您不要緊吧?”監工的小太監彎腰問,“您若是實在不舒服,那奴才進去和皇上說一聲吧。”
這人要是跪出了問題,那可是他的錯過。小太監心裡叫苦。
“我沒事。”
馮妙瑜搖搖頭。
父皇正在氣頭上,這個時候去說什麼都是火上澆油。倒不如就在這跪上幾個時辰,等他氣消了。
天上的太陽一會只有一個,一會又變成兩個,三個,夾雜著黑色的噪點嗡嗡作響,時間的流逝也變模糊,馮妙瑜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低下頭,玉白磚石上一道黑色的影子罩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