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九十六話 “踩著十萬兒郎屍骨換來的……
十二歲那年, 朱辭秋見過穆伯鳴一眼。
花甲之年的將軍雖然滿頭花白,卻身體硬朗,性格爽朗。
十一年後的古寺中, 從前那位身披鎧甲,腳踏飛雲千裡馬, 在燕京的朱雀大街上大喊國之昌盛的常勝將軍,成了一位佝僂著身體, 滿身病態,垂垂老矣的老人。
求緣堂的燭火在穿堂風中搖曳, 顧霜昶看見門口老人時, 不自覺用指尖拂過劍柄上交錯纏繞的篆刻紋路。
穆伯鳴的僧袍下擺掃過門檻時,朱辭秋忽然抬手拿過顧霜昶手中的那柄本該屬於少年烏玉勝的佩劍。
她將鐵劍橫在眼前,眼神看向雪刃上篆刻著“雨生”二字,抬眼再看穆伯鳴時,那雙含情目在搖曳燭火下發著寒光。
“老將軍的飛雲千裡馬,”朱辭秋單手挽了個劍花,劍尖搖搖晃晃地指向穆伯鳴心口, 忽然開口, “如今可好安好?”
穆伯鳴聞言,忽然停下腳步,手中藤杖突然想要杵碎地磚般,發出沉悶巨響。他抬起渾濁的眼,視線定在鐵劍上刻著的“雨生”二字, 蒼老的嗓音就像是砂紙磨過生鏽的劍鞘,“早已老死了。這把劍,殿下拿不穩。”
朱辭秋的劍猛然往前刺,卻在觸及心口僧袍時瞬間被藤杖格開。鐵器相撞的脆響聲在燭火下爆開, 火光亮響下,照亮她眼底翻湧的恨意。
“錚——”
劍身突然發出悲鳴,穆伯鳴忽然蹲下身,撿起掉落在石磚上的鐵劍。他蒼老的布滿皺紋傷口的手掌撫過劍身,指尖停在“雨生”上,“這把劍,早該隨穆家十萬亡魂葬在寒城。”
窗外風聲呼嘯而過,燭火被吹滅一盞。
昏暗燈火下,照見劍柄紋路裡浮現的暗紋——穆家鐵海棠印。
朱辭秋藏在廣袖下的手猛然攥緊,指尖刺入掌心,牽動右手手心的舊傷,刺痛襲來時,她聽見自己素來平淡的聲音生了一絲裂縫:“四年前寒城軍報寫著穆雨生通敵叛國。老將軍,他早已葬在了寒城。”
穆伯鳴撫劍的手顫抖一瞬,指尖泛起青白。他突然揮劍,寒光乍現,鐵劍直指朱辭秋眉心,“若非殿下橫插一腳,他一輩子也不會再做回烏玉勝。”
顧霜昶閃身拉過朱辭秋,徑直擋在她面前,眼中悲痛與憤怒想要將他的理智灼燒殆盡。他聲音沙啞,艱難道:“原來將軍,真的沒死。”
“小顧大人,此事你本不該插手。”穆伯鳴收了劍,杵著藤杖跪坐在蒲團上,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但既然來了,便坐吧。老夫來替殿下解一解此簽。”
他指尖點向那張宣紙,忽然笑了。
“臨風冒雨去還歸,役役勞身似燕兒。銜得泥來成壘後,到頭壘壞複成泥。”
穆伯鳴輕聲讀出卦辭,抬眼看向朱辭秋,又說道:“所求皆徒勞無功,如燕子銜泥築巢卻反複崩塌。”
朱辭秋跪坐在穆伯鳴對面,聽見此卦解簽之意後,驟然笑了一聲,她嘴角掛著笑,語氣卻冰涼:“將軍是在解自己的卦,還是替本宮蔔了一卦呢。”
穆伯鳴沒有回答,只是嘆了口氣:“殿下為何就是不肯老老實實待在南夏,為何非要回來橫插一腳。”
“穆照盈求過本宮。”朱辭秋仍舊笑著,看對面的老將軍露出震驚又懷疑的神情,緩緩開口,“她讓本宮念在穆家幾十年功勳,念在穆老將軍與先帝定下的約定,替先帝受了西北邊塞幾十年的份上,留你全屍。”
未等穆伯鳴開口,她便又道:“烏玉勝化名穆雨生,你將他偽裝成朱煊賀之子命他時常入京面見陛下,是因為你們覺得,陛下對他的胞弟有悔?所以以為這樣的身份能讓陛下起一絲憐憫愧疚,從而時常單獨召見他。建昌一年起,烏玉勝腰間便佩著一個繡著鐵海棠的香囊。”
“到了建昌七年,烏玉勝南夏少主身份暴露,一向認為乃自己親侄兒的少年竟然是敵國奸細,於是本宮父皇氣急攻心,病倒數日。而本宮前些日問了永安侯,永安侯說,香囊有毒。想必父皇突然一病不起,也與此毒有關。”
“一切不過是殿下的猜測。”穆伯鳴將鐵劍放在面前的案幾上,用手中幹淨的帕子仔細擦拭著,他頓了頓,忽然問道,“照盈在南夏,過得可好?”
朱辭秋反問:“將軍覺得呢?”
穆伯鳴的手忽然重重地拍在案幾上,眼中露出猙獰恨意:“若非你父皇逼我,我又何必走到此種地步!”
“穆老將軍,騙騙別人也就罷了。可別將自己都騙了。”朱辭秋雙眼掃過穆伯鳴,視線就像是紮入穆伯鳴心口的無形的針尖,令他呼吸一滯。
她扭頭看向顧霜昶,“顧大人,從前本宮同你說的你可信了?不妨你來替本宮提醒提醒將軍。”
“寧和二十五年,穆老將軍於寒城初遇朱煊賀與陛下,寧和二十六年,朱煊賀被判貪贓枉法勾結兵部尚書意圖謀反,將軍親自押解他交給北宣王。此後十八年風平浪靜,直到十一年前陛下繼位,朱煊賀身死。南夏開始大肆進犯寒城,而穆將軍發現陛下意圖將穆家以叛國之名斬殺殆盡,於是不得已和假死的朱煊賀與南夏烏圖勒合作。”
“本是為了穆家存亡,將軍才與虎謀皮。可最後,卻是將軍自己害得穆家十萬將士葬身寒城,穆東風將軍與穆家餘下殘兵也死在龍虎關。最後,穆家只餘將軍一人獨活於世。”顧霜昶神情變幻莫測,語氣也不太友善,“將軍,你當真萬不得已與他們合作的嗎?”
穆伯鳴愣了半晌,忽然癲狂大笑,他從懷中甩出一塊芙蓉玉,哐啷掉地的聲音引朱辭秋低頭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