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亂如麻地避開他的視線,掃了一眼身旁的伊什卡德,他朝我投來一個贊許的眼神,這多少讓我感到一些安慰。我並不是孤軍作戰。
號角聲愈來愈近,羅馬皇家儀仗隊已經行進到隊伍前方,禦林軍排成裡外五層,皇帝的禦輦被眾星捧月般地托出。
僵硬華麗得如同雕像一般的人形緩緩動彈起來,以一種倨傲造作的步伐,踏著那些紛紛在地上趴下的侍從們的脊背所搭的人梯,朝我的方向走來。
陽光直射在君士坦提烏斯二世高高的冠帽上,與他金光閃閃的禦袍交相輝映。我原本以為我會看見一個與我們的國王陛下一般氣魄非凡的王者,然而我幸災樂禍地發現,眼前的羅馬皇帝雖然看上去正值壯年,但面露衰色,身材還算健壯,但稱不上高大,比他的堂弟尤裡揚斯矮上一截,在那襲累贅繁複的袍子的包裹中,就好似一尊即將入土的埃及木乃伊。
他的臉上敷著厚厚的白粉,卻掩蓋不住由於徵戰而曬成古銅色的膚色,臉頰上甚至點了兩團可笑的酡紅胭脂。
我簡直要大笑起來,他的樣子看上去哪像個國王,分明像是個宦官,連給我們氣度非凡的國王陛下提鞋都不配!
我這樣想著,可當看見尤裡揚斯側過了身,俯身半跪下去之時,我才反應過來,正猶豫著是否該與眾人一起跪下,伊什卡德出聲及時制止了我。
“王子殿下,你不必行下跪禮,低頭鞠躬即可。”
我點了點頭,走上前去,作出一副畢恭畢敬的姿態恭迎聖駕。
君士坦提烏斯在侍從的簇擁之下向我們款步走近。隨著他的步伐,那遍佈衣袍的寶石發出嘩啦啦的細碎聲響,在日光下閃爍得讓人眼花繚亂,我好不容易才在寶石的光芒中與他的目光交彙。當看清他的雙眸時,我心中的輕蔑立刻有了些許的動搖。這的確是一雙帝王的眼睛。
他的眼睛細長,與尤裡揚斯有一絲相似,但眼珠是更淺的藍灰色。盡管因上了年紀而顯得有些許渾濁,但眼底仍可窺見一種震懾人心的魄力,一種劍戟森森的狡獪和精明。
這是個老謀深算、心狠手辣的角色。
我這樣想著,心髒懸吊起來,暗暗醞釀著覲見羅馬皇帝該用的腔調與話語。
伊什卡德遞給我一個事先準備好的花環,但這是在皇帝為我戴上桂枝冠後我的回禮,在那之前有什麼舉動都是不妥當的。於是我站在那靜靜地等待著。
君士坦提烏斯一邊走近,一邊微笑打量著我,他的神情透著一種長者的沉穩與冠冕堂皇的虛偽,讓我無法判斷我是不是真如伊什卡德所斷定的那樣吸引了他的注意。我從不知自己在別人眼中看來到底是何模樣,只自覺算不上多好看,大抵不足以第一眼就吸引一個閱人無數的同性。
起碼我自己認為自己的氣質與眼神是十分不討喜的。
害怕鋒芒過於外露,我有意稍稍垂下眼瞼,以使自己的神態顯得溫順些。正欲開口說些禮節性的客套話,我卻看見君士坦提烏斯首先走到了尤裡揚斯的面前。我好奇地望著這對傳說中貌合神離的堂兄弟,尤裡揚斯朝他恭敬地頷首。
“尤裡揚斯向皇帝陛下,神聖的君士坦提烏斯,至高無上的奧古斯都致敬。
君士坦提烏斯看著他的堂弟,帝國如今的凱撒抬起頭來。
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當年跪在他面前那個孱弱少年,那張驚世駭俗的絕美面孔此刻已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猙獰駭人的面具。那深深的孔洞之內,一雙眼睛也已不再像年少時有如星辰那般剔透璀璨,而好似茫茫黑夜裡幽邃晦暗的海面,又如那曼陀羅上醉心的露水,淬染著具有妖惑威力的致命毒液。
而他那頭彷彿絲綢的淺金色長發也變成了銅絲似的暗赤色,假如不是他親眼見過尤裡揚斯離開羅馬前那顆包裹著繃帶的頭顱上的確生出了紅色發茬的話,他會以為眼前的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個人。
“好久不見,我親愛的堂弟。得到你在高盧的捷訊,我甚感欣慰。”君士坦提烏斯揚高了聲音,拍了拍他的肩膀,扶他起身。他的喉嚨幹啞,戴著巨大金戒指的手拂過對方臉上的鐵面具,目光似乎穿透它,看見了堂弟被燒毀的醜陋面容,心裡不禁生出幾分惋惜。
如果他還留有那張臉,興許他這次會像過去一樣對他的堂弟手下留情,將他派往東方戰場上去,而不像對待加盧斯那樣給他安個罪名將他尋機處死。這個可憐的年輕人,可是他的家族裡最後的旁系兄弟了呢。
噢,上帝!多麼年輕有為啊,拖著一副病軀,為他收複了長期遭受日耳曼部落騷擾的殖民地,也算是鞠躬盡瘁了。尤裡揚斯的功勳,可遠遠勝過了那個一頭栽進他挖好的華美棺槨的蠢貨,上一任的凱撒,他的那個親哥哥加盧斯了。
君士坦提烏斯牽扯嘴角,臉上覆滿的厚厚白粉裂開一條縫。
然而當尤裡揚斯在他面前站起來時,一種無形的壓力卻朝他當頭降了下來。他這才注意到,他的堂弟在高盧的這兩年長高了,現在已經足足高過他一頭。
他的身材看上去挺拔修長,露出的下頜線條俊美而不失男子英氣,假使不知他被毀了容,任誰看了他的模樣,都會像過去那樣為他傾倒。
假如不是他與生俱來的惡名,連他自己也會忍不住將他的堂弟收做寵臣,要知道這小子當年的姿容可是勝過宮廷裡的任何一個男寵。
他甚至懷疑,那張面具背後是不是真的是一張魔鬼的臉孔。
可此時並不是揣測這個的時候。他將目光挪到遠道而來向他們尋求保護的亞美尼亞國的貴客身上。那位傳說中的阿爾沙克王子被一大串珠鏈結成的面罩遮掩著半面,只露出一雙湖碧色的眼睛,眼睫低垂,明明是溫馴謙卑的神態,眉宇間卻透著一種不可侵犯的冷豔與銳色。
彷彿是結冰的湖水,誘人踏足上去,想要一窺冰下是否會是一泓醉人的碧波。
不得不承認,作為一個用來向自己討寵的玩物而言,這個阿爾沙克王子已讓他意外地驚豔了——並不是俗物,亞美尼亞的誠意可見一斑。
對這一點,他感到十分滿意。
接過身旁的典禮官呈上的桂枝冠,他倨傲地昂起頭,朝他的貢品走去。
君士坦提烏斯轉過身朝我走來的那一刻,我分明瞥見尤裡揚斯嘴角的笑悄然斂去,眼神陰鷙得如同一隻毒蠍。
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兩兄弟在虛與委蛇。我冷笑了一下,朝對面的禦者迎上去,拘謹地伸出一隻手放於肩前,朝他彎腰行禮:“偉大神聖的奧古斯都,高貴的一國之君,見到您,讓阿爾沙克不勝惶恐。”
“歡迎您,歡迎你們,我遠道而來的亞美尼亞貴客,願上帝的恩澤與友誼的光輝為您拂去漫長旅途的疲累。”君士坦提烏斯和顏悅色地笑了起來,他舉起桂冠,我配合地低頭讓他將它戴到了我的頭上。一位主教模樣的人走上前來,用橄欖枝挑起一個白瓷瓶裡的水灑遍我的周身,我知道那象徵著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