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舍離之家14
四野市的這座山,王墨回已經是第四回爬了,但爬上山頂還是第一次。
登頂的念頭在整座山的人們心裡盤桓,不爬上山頂就不算爬了這座山,前面的勞累算是白幹和白幹,路上歇著的,脫了鞋搓腳丫子的,喝水發愣的,組團拍照的,都是往山頂去的。
王墨回也終於上了山,沒有坐纜車偷懶,一步一步踩上來,並沒有一覽眾山小的豪情,拍個照到此一遊,體會著現在的心情。
沒有什麼心情,也只是爬了一座山,也只是完成了一件事,空氣仍然擠滿人的氣味,但站得高,風也大,呼嘯而過,四周清新了。
把剩下的半瓶水喝盡,找個垃圾桶塞進去,王墨回開始下山。
下山該坐纜車了吧?不行的,下山也要走個完整,這叫有始有終。
她今天紮著馬尾,把又長長的劉海用夾子夾起來,露出光溜溜的腦門,身上仍然是隻有個裝了符紙和紙錢的小包,手機鏈壞了,手上纏著繃帶,手機在兜裡揣著,充電寶在另一頭揣著,她雙手空空,走得很輕盈。
下山後打車往殯儀館去,今天是趙女士的葬禮,沉痛悼念趙女士,一路走好。
趙女士沒走呢,就站在棺材前面徘徊不去。趙女士有怨念,該去流放地,但生前沒有罪孽,死後也沒有,死後也很輕易地解決了,去了流放地也很快就會去走正常流程投胎去。
她看著王墨回,王墨回看著她,再看看四周,沒人看見趙女士,王墨回再拿出手機開啟前置攝像頭,她也沒在墨鏡上貼紙錢,怎麼忽然又能看見鬼了?
趙女士向她走來,王墨回左右繼續看,彷彿人家不是看的她。她看時淼,時淼正在和老街坊說話,老街坊無非那幾句,時淼啊,長這麼大了,可惜啊,你媽年輕,以後什麼打算呀——之類的。
大家都圍著時淼,多出來的幾句話就是:
“還沒談物件呢?我一個侄兒今年二十七了……”
“做什麼工作呀?三洛市哪有我們四野好,四野經濟發展是不太行,但圖個安穩……”
趙女士已經站在她旁邊了,手裡拎著個笊籬,像她的保鏢一樣悶不做聲往後頭一站,王墨回找了個沒人看過來的時機,朝趙女士使了個眼色,往廁所走去。
趙女士跟上來了:“你能看見我啊。”
“是的啊。”
趙女士:“我有幾句話傳遞給時淼,你不是她女朋友吧?”
“不是。”
“太好了。”趙女士撫著心口很欣慰,似乎覺得時淼棄暗投明,王墨回沒多嘴,等著趙女士傳話。
“你跟時淼說:‘你媽說了,房子跟店都留給你的,你別給你爸,那是個死東西,誰也別給,你賣了,盤出去,錢攥自己手裡,要是被我知道了你讓人吃上絕戶了,我死了也不放過你。’”趙女士說。
王墨回舉手:“她爸……指的是,她……親生的那個……?還是您前夫?”
“你瞎嗎?那男的,看見沒?”
趙女士幽魂一縷,本來大白天不該出來,奈何她剛死不久,這又是殯儀館,還是她自己的葬禮,因此身影也算凝實,引著她繞回去,指著個穿中山裝,胸口別著白花,舊的棕色皮鞋,手裡揣著個黑色皮套的手機,正在跟人打影片,一定眼看,禿頂垂眼角,鬍子拉碴,黑灰混雜。
“她親爹,長得跟個大馬猴一樣。”
王墨回定睛去看,趙女士補充:“長得像太監似的,最猥瑣那個。”
聽出來趙女士真是很討厭這位了。為什麼這葬禮上時淼生父還跑來?王墨回不太清楚。拉開眼神,時淼在親爹的七八步之外跟人說話,好像沒注意到來了這位貴客,等時淼面前的人走完了,男人疾步上前拉住時淼:“閨女,現在能說了吧?”
哦,時淼知道他來了,好像已經說過一輪了。
耳邊傳來嘎吱嘎吱的瘮人聲,一看,趙女士恨得直磨後槽牙。
“你就去跟她說,要是她惦記著她親爹的那點骨肉親情,轉頭讓人吃幹抹淨一毛錢也不剩,她來給我燒紙我都不收,我噴她一臉灰。”
“她不會的。”王墨回說。
趙女士瞪她,一級警戒,抄起笊籬打算扣她頭上:“所以你是她女朋友?這麼瞭解?”
“不是。”
“呵,騙我兩碗麵,你是頭一個。”
“我到時候給你燒紙。”王墨回說。
兩次吃人家趙女士的面,都不是以時淼女朋友的身份,這麼說也的確是詐騙,王墨回在包裡掏了掏,掏出一枚白紙錢走向時淼,時淼正在和她親爹說:“……這份上,我也不想說得太難聽,論生恩,我媽早死了,論養恩,我媽也死了,就躺在這兒。至於您,跟我有什麼情分?我吃了您兩塊糖了,還是一碗大米飯了?弟弟我也沒見過,跟我什麼情分?您也不怕葬禮上說這話讓我媽聽見了,死不瞑目找您去。”
見王墨回過來,雖然也不是很想搭理,但親爹面目比王墨回可憎六千倍,時淼扭臉和王墨回說話,帶著跟街坊聊天的疲憊笑意:“來了?什麼時候進來的,我沒看見你。”
男人還想說什麼,王墨回用胳膊一擠,她人高馬大,把人堵了個嚴實,朝時淼一笑。
時淼也一笑,拉著她胳膊往別處走,把親爹甩在屁股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