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破碎風飄絮
臨行前那六色槿通人性地晃了晃,掉下來一根帶著綴滿花萼的樹枝,等盛醉好笑地抱著那根樹枝重返人間時,手中樹枝在淡淡日光的照耀下竟然變成了一把散發淡淡幽光的藍色寶劍!握在手裡並不會讓人覺得沉重,劍刃薄如蟬翼,劍柄和鞘流光四溢,劍鞘上花紋繁複,刻著流雲日霞山海。
人間所有盛景,都被微縮到這劍鞘上了。
起初幾天他只徘徊在山腳附近的集鎮中,蹬蹬蹬踏石階上,有時旁觀村口新來的客人,有時幫助老商販將推車推上土坡。無論下山做什麼,往往都是第一天下來,第二日總要回去的,看看某個貪睡的哥哥今天有沒有醒來。
盼著盼著,那種期望漸漸消亡,等待成為習慣。明明俞央沒睡多久,盛醉卻總覺得不安,要不是這棵老樹除了花神誰都不認,他真想幾下爬上去,就算只是陪在俞央身邊睡上一會兒也是好的。
十幾歲的小孩絮絮叨叨,正是話多得慌、路過的狗都想揣這傻孩子兩腳的年紀。因此苦了六色槿,花神不在,沒人看他練劍,沒人聽他說個沒完,時不時點頭附和表示自己在聽。
那個人,不對,那個神在他就永遠不是自說自話 一定有人接過他話頭,不讓他觸景生情、沒頭沒腦的話落到地上,摔碎。
現在沒有那雙走山路時會牽著他的手。
花神不在,老樹成了盛醉傾訴的載體。六色槿被他念得煩躁,抖抖枝丫,抖下來的花變成束發的白玉發冠,變成劍柄上掛著的琉璃劍穗,變成盛醉叫不出名字的天地珍寶,打發小孩一樣。就像人間家裡長輩被孩子鬧得兇了,丟幾個銅板,讓他自個出去鬧騰,別淨逮著家裡人嚯嚯。
在花神沉睡的時間裡,漸漸的漸漸的,盛醉長高了,幼時的稚氣逐漸散去,出落成十八九歲的少年人,愈發俊郎,氣質卓絕,站在人群裡就像是仙鶴誤入成群的鴨禽。
寶劍抱在懷中,出門擱那兒一站——周圍全是被他勾過來,朝他丟手帕的小姑娘。
就這樣一過就是五年,他已經習慣了清冷的府邸,種種思念、渴望見面…最後都變成妄念。仙界無夢,或許是害怕神仙做夢被魘住,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舉動;又或許,夢境本來就是手無寸鐵的人類對上神明唯一突出的優點。是以連坐到他,將夢裡相見的機會都無情剝奪了。
於是他下山的時間越來越長,一次比一次走得更遠。
從一個月回去一次,變成一季回去一次,再變成一年一次。
因為每次回去還是會忍不住期待,希望推開門就能看到熟悉的身影。可是這麼多次,依然從來沒有見到過。
時間間隔越來越長,甚至於他只記得俞央光潔肌膚上點綴的花的紋路,記得那雙長年累月赤裸的玉足。
卻不太記得,那位神明的臉了。
要不怎麼說人間的話本子總是寫實呢神官的香火來源於信徒,受信徒供奉、敬仰,如此方得永生。
不是信徒需要神明拯救自我,更是神明需要信徒,來證明自己的存在性。
於這個在浩瀚宇宙中找不到具體座標的世界裡,唯一代表自己的,存在性。
雖然跟話本子裡講得不一樣,但有一點是千千萬萬相似的。
要有人記得。
但是又跟風月話本裡的故事不一樣。說不上是一瞥驚鴻,救贖也無虛有。只不過一個教,一個學,平淡無奇,亦師亦友。
就連想念也變得不純粹,只是因為缺少了那位能夠指點他的神所以覺得不習慣。
盛醉向六色槿道別,“我要回家了。”他說。“謝謝你哥哥,等我成仙了再來找你!”
沿路風雪,車馬奔騰。
歸心急切,日行千裡,有時朝見大漠孤煙,夕聞柴門犬吠。風餐露宿,離目的地越近,躁動的心反而漸漸平複下來。
在他的想象中,母親憑欄遠望,院門長開。離院門三裡遠的地方都會有侍衛巡查,只求第一時間得到孩子的訊息。
即使長時間不見,盛醉也相信他的娘能第一眼把他給認出來。
離別時全府傾巢而出,遠站在路口送別。他記得清楚,路口有棵老樹,是棵生在水邊喜濕喜陰的楊柳。柳樹上有個喜鵲窩,臨走那天幼鳥離朝,成鳥嘰嘰喳喳樂個不停。
母親折下一根柳條,編成手環帶在他手腕上。幼時喂養過他的奶媽、一起長大的侍衛弟弟、隔壁人家看起來一臉傻樣的黃毛丫頭…所有人都來送別,日間晨光熹微,浩浩蕩蕩送別的人們雙眸燦若星辰。那柳環從母親手裡傳給下一個人,讓所有人都碰了一遍,好像把思念都寄存在這柳環裡了。最後才遞到他手上。
送人楊柳,卻,勸人莫留。
“去吧阿酒,別回頭——”
回頭就會看到眼淚,就怕落淚的人多了,你便捨不得走了。
離那個路口只有幾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