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有關系嗎?”
海同深並不意外,接著說道:“那就說點兒跟案子有關系的。況萍的專業是道欽給選的,你的專業也是他給你推薦的。到後來搭上dk那邊的時候,你們倆就沒有懷疑過嗎?化學專業幫助製毒,計算機專業則幫助維護網路。道欽當初給你們指明的方向,是真的為了你們好,還是為了他和他背後的集團在鋪路?這個問題你是沒有思考,還是不敢去深究?”
“呵。”況沐語氣和表情都滿是嘲諷,“這就是你的審訊技巧?如果我告訴你我早就知道了呢?如果我告訴你,這一切都是我自願的呢?”
“那我們就聊一聊,這個‘早就知道’的‘早’,具體是什麼時候?”海同深稍稍前傾身體,用一根手指敲了兩下桌面,“是道欽第一次跟你見面?是你高考結束那年的暑假?還是你姐高考結束後跟你說她談了男朋友?不過我覺得,肯定不是在況興國殺人時你就知道了。”
“你說什麼?!”
“果然,你根本就不知道。”海同深成竹在胸,若有似無地把“嘲諷”這個表情返還給了況沐,“況萍跟你說過她是怎麼認識的道欽嗎?是放學後被同學霸淩時,剛巧被道欽救下了,對嗎?沒錯,這是實情,但這個‘救下’卻並不是意外,而是蓄謀已久。”
況沐雖然竭力控制著自己的表情,但還是有一絲慌亂從她仍算有神的雙眸中流瀉出來。海同深敏銳地捕捉到了那個眼神,便知道自己已經抓住了重點,立刻接著說道:“看來你也並不知道況興國和道欽早就認識了。那我給你講講,如果你的記性足夠好的話,應該還能記得況興國的工作。或者我換個說法,你小時候雖然不常見你這個舅舅,但是對他的印象一直還不錯,是因為逢年過節他總給你們寄好多漂亮的裙子,那些裙子別說是你們家鄉那個小地方了,就算放在當時的一線城市也是非常時髦的。況麗或許跟你說過,又或許沒說得非常仔細,但小時候的你心裡有一種感覺,你這個舅舅應該能力很強。現在你長大了,有了對那個年代橫向和縱向的瞭解,你應該能明白,當年況興國是踩在時代的浪潮上賺了第一桶金。越桂與雲曲相鄰,而你們家鄉是越桂少數民族村落,你家鄉的語言與緬甸官話有七成相像,所以況興國靠著得天獨厚的語言優勢,和一個雲曲人搭夥倒賣玉石,成為了邊境線上第一批撈到錢的萬元戶。況沐,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況興國犯罪之後,你和你姐兩個人反而窮到連學費都交不起了?況興國的錢呢?”
“他的錢是他的,跟我們有什麼關系?!”況沐咬牙說道。
“你猜,當初那個跟況興國搭夥做生意的雲曲人是誰?讓我來告訴你,那個人就是道欽。”
“你閉嘴!”況沐的聲音跟海同深的最後一句話疊在了一起。
審訊室裡短暫地安靜下來,況沐雖然勉力壓制,但此時在房間內的三個人都心知肚明,她很快就要撐不住了。海同深安靜地等待著,直到況沐劇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靜下來,他才再一次開口:“道欽其實並不是雲曲人,他騙了況興國。那個時候道欽是在做正經生意,玉石生意就是其中之一,他跟況興國的合夥也是正常的合作,並不牽扯毒品。況興國是真心把道欽當作好兄弟,所以在他決定為了你們姐妹倆奮不顧身之前就安排好了自己的後事。他在一年之內把自己大部分身家都轉成貨款支付給了道欽,最後,他把你們姐妹倆也交託給了道欽照顧。這筆錢足夠支撐你們倆到十八歲,甚至是到大學畢業。所以,道欽救下你姐這件事,在你們看來是意外,是巧合,但在道欽那裡卻並不是。”
況沐用惡狠狠的眼神死死盯著海同深,咬牙道:“舅舅和道欽都死了,你自然可以編造出這樣的故事來攻破我的心理防線。”
“這當然不是編的。”海同深開啟剛才一同拿進來的牛皮紙袋,從裡面倒出許多材料,他快速地挑選了一下,逐一給況沐介紹起來,“這個,是當年況興國和東紫國際貿易有限公司的往來賬目。這個,是東紫公司的總經理的身份背景調查。東紫公司的老闆名叫秦東,當年況興國殺人案偵破過程中,曾經有刑警調查過這家公司和秦東,根據當時的詢問筆錄和後續偵破過程中留存的生物資訊及影片資料顯示,秦東就是道欽。這個,是在雲曲警方對道欽進行偵查時查到的,道欽曾經以秦東這個化名在國內持有多家貿易公司,做各種不同生意。當然,這實際上也並不是化名,道欽的母親姓秦,他擁有國內的身份證和護照。我國並不承認雙重國籍,但在改革開放初期,許多資料尚未聯網的情況下,實際擁有雙國籍的人也並不少。道欽就是鑽了這樣的空子,可以隨時往返國內和緬甸。在你舅舅殺人之後一年,秦東就注銷了這家東紫國際貿易有限公司。而在況興國殺人案塵埃落定,你舅舅被處以死刑,你和況萍重新回到學校之後不久,道欽就出現在了你們身邊。無論他是真的在履行況興國的囑託照顧你們姐妹倆,還是他當時已經別有所圖,總之,你們後來那些年確實得到了他不少的庇護。但是有件事我覺得你需要知道,道欽所謂的‘資助’你們上學,用的都是況興國的錢。況興國陸陸續續打給道欽將近三十萬,這些錢即便是放在現在也足夠你和況萍上學用的。後來道欽或許對你和你姐姐一直都很好,但你得知道,從始至終無條件對你們姐妹倆好的,只有況興國。”
“我不信!”
“這裡有轉賬記錄,我可以給你看。”海同深趁熱打鐵,繼續給了況沐又一次重擊,“對了,還有一件事,你知道況興國為什麼一定要親自手刃霍方嗎?那時候你還小,或許不記得,又或許不明白,我提醒你一下,況興國為什麼在接回你和你姐之後,就禁止你們倆再穿那些漂亮的小裙子了?”
“你撒謊!你騙人!”況沐紅著眼喊道。
海同深絲毫不為所動,提高了音量壓著況沐的聲音,語速也快了起來:“因為當時村裡的老少都在說,霍家姐妹長得好看,穿上裙子更是跟洋娃娃一樣,人見人愛。可是後來,漂亮的裙子掩蓋了什麼?又引發了什麼?況興國覺得是那些太過時髦漂亮的裙子害了你們!他在知道霍方的不齒行徑之後把一切錯誤都歸咎於他自己,他覺得他對你們的寵愛反倒成為了霍方那個畜生刺向你們的刀!他要手刃霍方,是解決了畜生!也是在向你們贖罪!”
“你閉嘴!”況沐嘶吼道,“你閉嘴!根本不是這樣!不是!你什麼都不懂!你什麼都不知道!”
海同深沒再說話,安靜地等待著況沐恢複平靜。
旁邊的觀察室裡,宋宇濤攔住了即將奪門而出的謝瀟苒,說:“這是海支的策略。”
“可這太不人道了!”謝瀟苒說,“就算況沐是嫌疑人,也沒有必要這樣揭人傷疤吧?!”
“那你有辦法審出來嗎?”宋宇濤看向謝瀟苒,說道,“你接警過強奸案吧?留物證的時候是什麼流程,做筆錄的時候又是什麼流程,你應該不陌生。我知道現在很多人都說,這個流程對於受害人來說是二次傷害,但如果不走這個流程,我們就沒辦法用物證和證詞鎖定嫌疑人。瀟瀟,我理解你的憤怒,也理解你的同理心。可你冷靜下來想一想,如果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海支會用這樣的策略嗎?剛才海支說了什麼?他說了漂亮裙子,說了霍方是畜生,但他始終沒有明確提到性侵、猥褻這樣的字眼。他已經在盡力避免對況沐造成二次傷害了。”
“可是……”
宋宇濤搖頭,而後抬手指了一下審訊室。
審訊室內,況沐仍紅著眼,海同深輕輕嘆了一聲,說:“漂亮裙子沒有錯,長得好看也沒有錯,因為疼愛而給你們花錢更沒有錯,唯一有錯的只是霍方。只可惜況興國的出身和學識以及當時社會的環境並沒有給他帶去現在這樣開放平等的觀念和理論。他選擇以暴制暴,選擇以命換命,找到了他認為可靠的、可以託付的摯友,把你們姐妹倆安頓好,這是他最簡單也最真摯的愛。況沐,你其實很幸運的,你一直在被人愛著。你的母親,你的舅舅,還有你的姐姐。”
“你們警察就是靠揭人傷疤來獲取口供的嗎?”況沐看向海同深的眼神裡帶上了怨恨。
“傷疤是會被捂爛的。況沐,我只是覺得你有權利知道真相。在查到這些之後,我一直覺得,如果還有機會,我也會讓況萍知道。”
“知道真相,然後呢?難道這就足夠讓我們對過去做過的事情自責內疚,足夠讓我認罪伏法?你也老大不小了,如果真的這麼想,那可就太天真了。”況沐冷笑一聲,說道,“海支,你是出生在大城市的,你根本無法明白小村落那樣的社會圈子裡,人情關系是怎麼架構的。在大城市裡,一個女孩子穿著別人沒見過的漂亮裙子,得到的是羨慕,是誇贊,是同齡玩伴家長的一句‘沒關系,咱們也去買’。可在我長大的那個地方,擁有別人沒有的東西,就是一種原罪,會得到來自同齡人和他們家長的極盡侮辱和貶低的話語。‘窮山惡水出刁民’這句話可不是說著玩的。那是一種因為自己過得不好,就要把過得好的人拉到泥土中再踩兩腳的無知無畏的惡。你以為我們沒有求救過嗎?你以為我媽當年沒有反抗過嗎?可是沒有用。派出所的警察姓霍,婦聯的工作人員姓霍,村裡的書記、村長姓霍。在所有我們能想到的,原本應該給我們幫助和支援的地方,裡面的人全都姓霍。一個姓氏,可以淩駕於法律之上,這事荒唐嗎?可這就是真實發生的。舅舅把我們接回況家的寨子,可是我的阿公阿婆不讓我和姐姐進門,因為我媽是自殺的,他們篤信自殺的人的亡靈不會得先神庇佑,出嫁的女兒在夫家自殺是對夫家的不敬,甚至需要賠償夫家。霍家沒要賠償,對阿公和阿婆來說是很大的恩賞,他們根本不敢再違逆霍家的要求,把我和姐姐帶走。哪怕他們心知肚明我媽遭遇了什麼,也心知肚明霍方是怎麼對我們的,但他們仍舊放棄了我和姐姐。舅舅把我們帶去了縣城,可他同樣沒辦法保護我們。縣城不過是大一點的村落而已。舅舅可以把我們轉入縣城的學校,但他沒辦法阻止別人說我們小小年紀就賣弄風騷。他沒什麼文化,覺得老師說的都是對的,覺得我們受到欺負之後老師會保護我們,可是並沒有。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意識到,原來真的有人能保護我們不受欺辱嗎?是道欽拉著我姐和我的手,走進校長辦公室,把刀插在校長桌子上,說以後要是再有人欺負我們,這把刀就會插在那人身上的時候。你以為我們不清楚道欽根本就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的行事做派,他偶爾流露出來的表情,都跟當年村子裡的小混混一模一樣,或者說,比那些小混混更可怕。但是我們從來不害怕,因為道欽的狠毒從來不對著我們。就算當初道欽真的利用了我們,那又如何呢?他的利用讓我能夠安穩地度過學生時代,讓我和我姐能好好生活,不用再被人欺負,這對我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這樣一番自陳,讓審訊室和觀察室裡的人都沉默了下來。作為有七情六慾的人,面對況沐和況萍早年間的遭遇,他們不可能不心生同情和惻隱。但身上的警服和所處的環境卻又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們,況沐是犯罪嫌疑人,再多悲慘的經歷也不能成為她犯罪的理由。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況沐卻朗聲大笑起來,那笑聲帶著極致的戲謔,少頃,她仰起頭,用陰惻惻的聲音說道:“你們竟然信了!海同深,知道你和畢舟來相比差在哪裡嗎?畢舟來他……”況沐放慢了語速,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出了後面的幾個字,“從來不會憐、香、惜、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