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臨近中午時,謝瀟苒完成了解剖,海同深放她和龐廣龍出去吃飯,之後以給大家買午飯的名義獨自出了門。亓弋想了想,最終還是跟了上去。
“我沒事,就是想消化一下。”海同深對跟來的亓弋說。
“我也沒事,就是想陪你溜達溜達。”
海同深問:“怕我難受?”
“你不難受嗎?”亓弋反問。
海同深長嘆一聲,說:“是,我很難受。從知道你是綠萼之後我就很難受。暴露身份之後三天的空白期,還有之前那十年的走鋼絲般的生活,都讓我難受,讓我不敢去想象。”
“其實還好。”亓弋勸道,“反正都過去了,你也不用去猜想。”
“但我還是想知道,當年你到底都經歷了什麼。”海同深說,“那些日子是你親身經歷過的,如果我連聽你講述的勇氣都沒有,那我真的不配站在你身邊。”
安靜地走了一段路,亓弋斟酌著用詞,用盡量平和的詞彙講述起來:“我在醫院醒來時距離我暴露身份已經過去半年了,那會兒我所有的資訊來源只有廖廳。他說那年收網行動時,有一名毒販被平潞禁毒支隊的警察失手打死,他們不知道現場還埋著別的毒販,也就是戴冰。聽見槍聲的戴冰躲過追擊逃竄離境,在邊境線上受了傷,被人救走。那時候廖廳告訴我,是戴冰暴露了我的存在,但從哪裡洩密的他也不知道。後來我一邊養傷,一邊接受問詢和調查。臥底期間的事情都要事無巨細地交代清楚,我傷得很重,每天問話時間不能太長,而要交代的事情非常多,所以等我被調查組確認沒有問題之後,已經又過了一年了。前年四月我出院,出院之後是複健和心理評估。我必須透過一年共十次的心理評估才能重新返崗。結果到前年十一期間,廖廳找我談話,他告訴我戴冰能順利從平潞逃脫,是金志浩的手筆。當時臨近收網,有些訊息必須要公開,金志浩級別又高,他看到了綠萼這個代號,於是告訴了戴冰。戴冰用‘臥底綠萼’四個字在dk那裡賺回了一條命。之後t設了一個局,我就暴露了。”
海同深問:“什麼局?”
“一個死局。”亓弋抿了下嘴,接著說道,“當時雲曲警局內部有dk的人,他們能知道警方的動態。我把這個訊息告訴付熙,付熙決定將計就計。他假裝不知道警局有問題,照樣佈置收網行動,另一邊卻單獨申請了軍警合作,準備在行動當天調動軍方的人按照我傳回的訊息收網。但是t做了三個假訊息,分別交給了他懷疑的人,我、楊予然和另外一個人。楊予然知道我是臥底——當然這也是他犧牲之後我從廖廳那裡知道的。楊予然把訊息送到我手上,我發現兩個訊息是相悖的,當時就意識到這是個圈套,所以我沒傳訊息回來。但是我不傳訊息,警方沒有動作,就證明t懷疑的這三個人中至少有兩個人有問題。因為只有拿到相悖訊息的人才會察覺到圈套。如果警方按照其中任何一個人拿到的訊息佈置,那就是隻有那一個人有問題。”
海同深:“那其實……可以用明面上要參與收網行動的那撥人演場戲的。”
“但是那邊有dk的線人,如果那邊一動,線人傳信回去,dk手下的武裝組織會立刻反撲,那有危險的就不是一個人,而是數十甚至上百人。毒販們恨緝毒警,看見警察不是怕,而是要拼命的。”亓弋語氣平靜地敘述道,“大部隊動了,證明沒有臥底,dk就會殺警察。按照假訊息行動,或者按兵不動,就證明有臥底,t就要殺臥底。更何況戴冰帶回的訊息是從警局中高層傳出來的,可信度很高。那段時間t對於身邊人頻繁折戟早就有了懷疑,所以我說,這是個死局。”
一邊是大批警員的性命,一邊是兩名臥底的安危,哪邊都很重要。這就像那個著名的電車難題,五個人的命是命,一個人的命也是命,怎麼救?又怎麼選?“權衡利弊……付熙放棄你了?”海同深問。
“也沒完全放棄吧。最終他還是救了我,只不過晚了三天而已。”
海同深揪著心:“你……到底都傷到哪了?”
“左胳膊粉碎性骨折,左腿腓骨、右腿腓骨和脛骨開放性骨折。肋骨斷了四根,胸口這槍把胸骨柄打穿了。腦挫傷,脾切了,開放性氣胸,還有——”
“別說了。”海同深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他緊緊攥著亓弋的手腕,“活著就好。你還活著就好。”
亓弋反手回握了海同深,道:“我恢複得挺好的。”
“嗯。”海同深給了很輕的回應。
亓弋輕輕摩挲著海同深的手背,轉了話題:“瀟瀟挺厲害的,這麼短的時間內把屍檢完成得這麼好。”
海同深知道亓弋的好意,也就順著他的話說:“畢竟人家是專業法醫,術業有專攻,這沒毛病。對了,你沒見過蘇行吧?她師兄。那孩子才神呢,蘇行大學的時候來我這兒跟著方主任見習,那會兒他也就大二吧,按方主任的話說,大二見習就是扯,一幫什麼都不懂的孩子,見著屍體還害怕呢,這見習純粹是形式主義。可結果你猜怎麼著?那個假期正好趕上一起殺人案,方主任帶他出現場,還不到二十歲的小孩兒,見到屍體特別冷靜,眉頭都沒皺,還透過死者身上的痕跡提出了作案工具,最後我們抓人的時候還真就找到了,跟他說的一模一樣。知道方主任手底下為什麼留不住實習生嗎?見過好的了,再看別的就都入不了眼。”
“那方主任怎麼沒去爭取一下?”
“爭取不過來。”海同深嘆道,“人家是法醫大神帶出來的徒弟,咱這兒廟小裝不下。要不是他自己不想去省廳上班,刑科所都留不住他。這次謝瀟苒過來幫忙,還是我私下聯系的他。謝瀟苒這麼年輕就能進刑科所,還能得到他的推薦,那肯定是很厲害的了。”
亓弋有些意外:“那天,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以為我剛在浴室調侃完你就沒心情想正事了?要那樣的話我也別當這個支隊長了。”
亓弋垂眸笑了笑,問:“那你現在能給我解釋一下,那天那句‘僅止於此’是什麼意思嗎?”
海同深坦然回答:“看不懂你,怕抓不住。那時候不知道你的身份,只覺得你大概在市局待不久,也怕影響你。其實不是說給你聽的,是我自己心裡不坦蕩,在給自己提醒罷了。”
“你想的倒挺多。”亓弋說。
“習慣了。以前是怕別人說我背靠大樹好乘涼,怕在外給我爸惹事,所以什麼都得想在前面。每句話說出口之前都得掂量,這麼說對不對,會不會有人多想,會不會照顧不到別人的情緒。後來就習慣成本能了,這樣也挺好的,讓周圍人舒服,我自己也能舒服。”海同深自嘲地笑了笑,“我這性格說穿了就是沒性格,挺無趣的。”
“我喜歡。”亓弋脫口而出。
海同深站定腳步,問:“這句話是同事之間的恭維呢,還是你對我的表白呢?”
“你隨意理解。”亓弋挪開目光,揉了揉發紅的耳朵。
二人已經走到了拉麵店內,反正也是要等的,海同深幹脆跟亓弋一起先在店裡吃了。況沐親自來上菜,海同深跟她寒暄了幾句,又讓她去給其他同事準備外賣。
等況沐離開,海同深看著亓弋面前的碗,撇了撇嘴:“你怎麼每次都吃一樣的?這麼好吃嗎?”
亓弋說:“以前經常吃,不過咱們這邊很少有這個口味,那天第一次來看見有就點了,做得挺正宗的。”
“這是緬甸菜啊?我都不知道。”海同深看向亓弋,“介意嗎?”
亓弋搖頭,把碗往海同深面前推了推。海同深挑了幾根放到自己勺子裡,米線入口,酸辣直接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