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歸處
上元節罷,新年才算過完,國朝萬民各行其是,很快,冬去春來,傷痕累累的金氏已經康複得差不多,時佼跟母親冬菱回葵州處理些家事。
冬菱再一次拒絕許景瑭同往的提議後,在葵州城外的官道旁的馬車裡與女婿作了別,時佼從馬車上下來,拉許景瑭來到車後避人的地方。
“怎麼了?”許景瑭問。
時佼伸出雙臂,自腰身環抱住許景瑭,臉埋進那溫暖的懷抱,甕聲甕氣的:“沒什麼,就是捨不得你……你的東西都帶齊全了?”
“帶齊全了,”許景瑭回抱住時佼,柔聲回應。
仲春伊始,正是北國乍暖還寒時候,懷裡女子這樣嬌弱,只肖她稍微一觸碰,腔子裡那顆疏冷生硬的心,便化做一汪春水,叫這傍晚的春風吹得生出圈圈漣漪。
片刻,許景瑭低頭貼進時佼脖頸,低低嘆道:“你這樣,叫我如何撒手,放你獨自離開?”
“唔……”時佼貪戀著這方懷抱,耳邊傳來的話語,又讓她不得不松開了手:“暫時分開半個月而已,我很快就回去了,你回家後,先好生照顧著阿孃……”
說罷,快速瞅一眼被馬車擋住一半的周圍,沒人,時佼兩手搭上許景瑭肩膀,踮起腳在許景瑭臉頰上飛快地啄了一口,然後轉身跑回馬車,不等許景瑭給出反應。
去往時家的馬車,很快融入官道上的車水馬龍中,許景瑭未做逗留,掂掂肩上褡褳,大踏步進了葵州城。
她來見繼父金劉三,帶著金劉三與金氏入夏的和離書。
不過一個多月時間沒見,金劉三蒼老許多,兩鬢灰白,眼尾眉心的皺紋多了很多,也沒了往日那股精氣神兒。
“成親那年,你阿孃給我說過一個詞,叫做榮辱與共。”金劉三坐在門檻上,靠著門框,視線從許景瑭手裡的那張紙上離開,抬頭看向院子裡四四方方的天空。
許景瑭沒有接話。
夜幕四合,月亮昏昏慘慘的,半邊身子躲在雲後邊,叫人看了歡喜不起來。點上一袋煙,用力抽幾口,再長長吐出來,煙霧繚繞中,金劉三嘆道:“城裡雖然哪裡都好,可我總覺得它不如鄉下好。”
“是啊,”許景瑭手裡捏著母親簽字用印好的和離書,邁步進屋,把它壓在桌子上,道:“如果你想住在鄉下,我可以在鄉下給你置辦一座宅子,只是不能是金家。”
“回道村罷,”金劉三眼神閃了閃,道:“落葉歸根,女人不要我了,孩子也不要我了,我就哪裡來的回哪裡去罷,不給你們多添麻煩。”
許景瑭鼻子發酸,忙把兩手握拳,指甲深深嵌進掌心,頓幾頓,她放緩語速,想借此壓下微微顫抖的話音:“兒如劉阿爺所願,只是老宅已被你兩位兄長把地皮瓜分,另蓋成兩座新宅子,劉阿爺欲歸家,寄奴只能再為劉阿爺置辦新宅,可妥?”
“……”金劉三一口接一口抽煙,直到把一煙鍋煙絲抽完,才點了一下頭:“妥,”又問:“幾時能回道村?”
許景瑭道:“我還有些事情要辦,約莫四五日後,我來接劉阿爺回道村。”
“妥,”金劉三又是一點頭,“當當當”把煙鍋裡的煙灰磕出來,往那邊花壇裡吐一口痰,邊把煙鍋重新裝滿。
然後點燃,繼續抽,許景瑭站久了腰疼,便坐下來靜靜等待,她知道,金劉三定然還有話要說,或者說,他還有事情沒有考慮好。
果不其然,在不停歇地抽了半袋子煙絲後,金劉三開口,用被煙絲燻嘶啞的聲音說:“我給你們金家幹了一輩子,你們母子倆,不能就這麼用一座宅子就把我打發了,我幹了一輩子,我為金家幹了一輩子,一輩子的血汗……”
“劉阿爺需要什麼,盡管給兒說,只要兒力所能及,必全劉阿爺所願。”許景瑭道:“這也是我阿孃的意思。”
金劉三嘴裡嘬著煙袋,鼻子裡哼了一聲,像冷笑,又像嘲笑,吐出個煙圈道:“新宅子要大,做飯洗衣的都要有,我過完年五十歲,幹不動了。”
“管。”許景瑭一口答應。
僱傭幾位洗衣做飯的人照顧劉阿爺,她反而比較放心,倘若不然,按照劉阿爺省吃儉用的性格,麵缸裡的細白麵怕是放得生了蟲,他都捨不得吃。
“還有,”金劉三用鞋尖搓著腳下煙灰,低著頭,悶聲道:“得有個給我暖被子的婢子,養活一個這麼有錢的後兒子,他阿爺不能連這點福氣都享不到。”
許景瑭不假思索:“劉阿爺所言甚是,婢子兩個,買與劉阿爺用。”
“你走罷,”金劉三背對著許景瑭,腰背明顯變得幾分佝僂:“我的病好了,四五日後來接我,屆時給你和離書。”
“好。”許景瑭答應,她知道,劉阿爺怕她不兌現承諾,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許景瑭邁步離開,離開前,她對金劉三說了一句話:“二十多年了,你到頭來還是不知道,什麼叫榮辱與共。”
金劉三回到屋子裡,對著和離書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抽了一夜的煙,險沒把早晨來送飯的醫館夥計給嗆死。
“榮辱與共。”金劉三披頭散發,滿眼血絲,在屋裡手舞足蹈,嘴裡瘋了一樣唸叨著這四個字:“榮辱與共,榮辱與共……”
榮辱,與共。
許景瑭來葵州城,另有事情要辦。她是葵州籍,只是居住生活在開州,許家當初並未將她戶籍一併遷往開州,導致她現在無法順利在開州衙門和開州商行辦理開鋪子的相關手續。
她準備開間鋪子,做點能養家餬口的小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