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殿是皇帝的寢殿, 自然富麗堂皇。如今是盛夏,殿裡的窗紗和落地帷幔都換成了碧煙色,四瓣荷花金堆成的漆盒裡放著燕窩糕等吃食。窗下原本是張書桌, 可此時卻換成了張極大的紅木梳妝臺, 是從皇後寢宮裡搬來的。
梳妝臺前坐著個穿著紅色紗衣的絕色美人,她神色哀傷, 用梳子一下下打理如墨青絲,痴痴地盯著桌上的一隻紫檀木的娃娃。
孩子們, 現在大約被章公子帶去到安全的地方了吧, 也不知他們見不到娘親, 會不會吵鬧?麒麟是大哥哥了,會照顧兩個弟弟的。
沈晚冬無奈一笑,看著鏡中的自己。
從十六歲嫁入吳家到入主安國公府, 從寡婦到沈夫人,倏忽之間,已經過了十來年。
有些人的一生平淡似水,可卻辛苦掙紮地過好每一天, 不能說沒有任何意義;有些人一生轟轟烈烈,愛過恨過,失去過得到過, 也無悔了。
夜風撩動寢殿中的帷幔,亦撩動美人耳邊垂下的青絲。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起,沈晚冬沒有回頭看。沒一會兒,鏡中出現個身穿明黃色長袍的男人, 他戴著玉冠,腰間懸著把青銅長劍,通身皆是王者之氣。
大約是在夜裡吧,紅燭的光有些暗,倒看不清他臉上到底有多少皺紋,頭上有多少白發,只能依稀看出,他很好看,器宇軒昂,舉手投足高貴非常。
他們就這樣在鏡中看著對方,誰都沒說話,直到燭花啪地一聲爆開,唐令笑了笑,從懷裡拿出支月白色緞子紮成的玉蘭花,俯身,輕輕別在沈晚冬發邊。手顫抖地在她的頭發上比劃,想要輕撫一下,可是,終究沒有敢動。
“小婉,你好啊。”唐令柔聲道。
“我很好。”
沈晚冬莞爾淺笑,透過鏡子,看站在自己身後的那個人。她手輕附上還未顯懷的肚子,嘆了口氣,道:“小叔,好多年沒見,你老了。”
“是啊,我老了。”
唐令無奈一笑,指尖搓了搓眼角的深淺不一的皺紋,垂眸看著她,看她如墨青絲,看她膚如凝脂,看她明豔照人……看到她身上穿的紅色紗衣,笑道:“當年小婉從府裡出嫁那天,也穿了身很好看的紅色衣裳,忘不了啊。”
唐令黯然,似乎想起最美的那段時光,他笑的有些苦澀,似在自問,又似在問她:
“如果當年我對小婉夠好,沒那麼刻薄,沒那麼卑鄙,小婉會不會和這個老頭子多住兩年?”
沈晚冬閉眼,淚珠潸然。
縱使他是天下人口中的惡人,可對她,這麼多年依舊厚道。
他從未出現打擾她的生活;
麒麟丟了,他去吳遠山手中幫她要回來;
不捨齋是在朝在野官員和無數士子交遊清議之地,可他始終沒有下手清除。
“小叔,我”
“別說。”
唐令忽然打斷沈晚冬的話,他站直了身子,拍了拍手,很快,從殿外走進來個揹著木箱的中年男人,通身一股子藥味,大約是個大夫吧。
“小婉,從現在開始,無論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不許說話。只要說一個字,我就殺你的一個孩子,包括你腹中現在懷著的。”
說罷這話,唐令對著鏡中有些驚詫的美人柔聲一笑,道:“我會讓趙郎中給你易容,你扮作侍衛跟在我身邊,好好看一下吧,你看到的一切,大概就是小叔的一生。”
夜涼如水,皇宮此時到處都是禁軍。
皇帝重病,宗親大臣都進宮了,現在還不知是何情況呢。
有人私底下議論,這根本就是唐督主慣用的把戲,如今少帝羽翼漸豐,開始清算十幾年來被權閹強壓一頭的憋屈。而唐督主先前因清丈土地、檢括隱戶之事,得罪了不少江東豪貴。督主而今是進退兩難了,再不為自己打算,那就真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了。所以督主便趁著安國公出徵的空兒,把不聽話的逆鱗颳去,換個順眼的當皇帝。
可也有人說,根本就是督主自己想當皇帝,瞧瞧,誰敢在宮裡穿明黃色的衣裳呢,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其實不管到底發生了何事,總不是他們這些小小羽林軍能左右得了的,都是聽上頭的命令列事,混飯混日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