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倒春寒, 天冷得要命。
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慢悠悠地行在長街上,趕車的是老梁,他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劍客, 還是傷了唐令卻還活著的幸運家夥。有人說, 老梁的劍術一般,只不過鼻子靈, 總能聞到危險和殺氣;也有人說,老梁練的是殺人之術, 十步一人, 絕不留情。
這種人活得太孤太傲, 可如今他心甘情願充當車夫,那馬車裡坐著的人,定不簡單。
車裡只坐著沈晚冬一人, 她的肚子實在太大,只能半躺半靠在軟墊上,一手護住大肚,另一手揉著發疼的太陽xue。
這是她第三次去唐府了, 前兩次都被侍衛擋在門外,這回怕是……哎,再試試吧。
三天前, 她脫了衣裳準備歇午覺,剛躺上床,誰知明海竟光著身子摸了上來,跟她痴纏了好一會兒, 才從後頭環抱住她們娘仨睡覺。
這壞東西喝了點酒,沒多久就睡著了,鼾聲如雷。
她嫌煩,把這人推到一邊,穿了衣裳下床,準備叫玉梁去外頭買點金絲黨梅解解饞。誰知走到外間時,聽見玉梁和張嬤嬤正在諞閑傳。
吳老爺死了,用一條舊白綾懸梁自盡。而今吳家是山窮水盡了,翩紅實在是沒有變賣的東西了,為了讓老頭子下葬的稍微體面些,她到處去磕頭借錢,受了不少羞辱奚落。
沒辦法了,翩紅只有來沈府,誰料又吃了閉門羹……
其實這幾日死的人太多,吳老爺只是滄海一粟罷了。舅老太爺杜明徽前不久被打成黨人,家被抄,族人或關或殺或賣,老大人這會兒也生死不明,哎,大人一生清白,傲骨嶙峋,堂堂三朝老臣,少帝的老師,怎能受得下這種羞辱。
後來,她讓玉梁拿些銀錢送與翩紅,先把人埋了,以後的事只能聽天由命。晚上的時候,她問了明海,杜老先生也算是咱們的舅舅,難不成真由著唐令將他挫骨揚灰?你到底怎麼想的。
還記得明海只是淡淡一笑,並未表現的多擔心,說:此番何首輔將定陽民變之事推到唐令頭上,打算撤了司禮監批紅之權,誰料老唐反咬一口,說五鬥軍民變其實根本就是何首輔暗中操持的。朝野內外登時清議紛然,老唐便以莫須有的罪名,血洗了遍何首輔一黨。放心吧,少帝即將大婚,屆時會大赦天下,我會讓老唐將舅舅放出。只不過舅舅這人實在太傲,我擔心他會用自盡來喚醒龜縮著的百官與士人。這裡邊的事太複雜,你即將臨盆,還是不要插手了。
不要插手?
杜老先生曾經對她有恩,也算她的老師了,焉能置之不理?她私下裡叫來老梁,求老梁拉她去唐府求情,誰承想唐令竟拒絕見她。
她知道,上回在酒樓,她把唐令的尊嚴傷了。
正心煩間,馬車忽然停了。
沈晚冬深呼了口氣,在老梁的攙扶下下了馬車,抬眼看去,唐府的後門依舊守備森嚴,豪奢富麗,卻充滿了血腥味,讓人心生俱意。門口守著的那個年輕將官瞧見她又來了,疾步跑了過來,抱拳行禮,好聲好氣地說:
“夫人還是請回吧,督主這些日子太忙,誰都不見。”
“知道了。”
沈晚冬淡漠地瞅了眼那將官,搖頭嗤笑了聲,艱難地跪下,她扶著後腰,揉了揉發酸的鼻頭,強咧出個笑,對著不遠處的那扇高門說道:“侄女來給叔叔請安。”
果然下跪後沒一會兒,從府裡就出來好些穿著華貴錦衣的婆子和婢女,忙不疊地跑過來,將她攙起,扶著坐上步攆,說:督主在裡頭等著小姐呢,您請吧。
唐府依舊,花園子滿是奇珍異獸,數枝老梅趁著倒春寒的這點冷勁兒,爭相綻放著暗香浮動。
沈晚冬手縮排袖筒中,緊緊握住匕首。
她知道自己此番來唐府,真傻的天真。可她做不到眼睜睜等著杜老先生自盡。而且事到如今,吳老爺死了,李明珠瘋了,有再深的恨,若是再咬牙切齒地報複在吳遠山身上,似乎也沒什麼意思了,他畢竟是麒麟的親爹。
如果能救他出來,也算給自己曾經那份最幹淨的感情一個交代吧。
“小姐,到了。”
沈晚冬愣了下神,扶著丫頭的胳膊,下了步攆。
在進園子前,她朝後瞧了眼,老梁神色嚴肅警惕,提著長劍緊緊跟在她身後。她和老梁約好了,如果半個時辰沒出來,那就是出事了,只管殺進來便是。
沈晚冬邊往裡走,邊四下去瞧。
園子依舊,和她去年離開的時候沒什麼變化。只不過曾經滿園的桃樹被人攔腰砍斷,只剩下光禿禿的木樁子。青石板被雨雪磨得滄桑,石縫兒中間生了好多雜草,它們和草裡冬眠的幼蟲一樣,都在渴望著春雨。
待行至最裡頭的上房,丫頭在前頭打起簾子,沈晚冬扶著腰,緩緩走進屋子。
屋裡的佈置和她被逼嫁給章謙溢那天一模一樣,拾掇的很幹淨,紗窗上的紅雙喜似乎是才貼上去,繡床上鋪了好些紅棗、花生、桂圓,案桌擺了對龍鳳紅燭,梳妝臺除了胭脂香粉外,還有一對紅色宮紗堆成的牡丹。
正前方的方桌上擺了好幾道熱氣騰騰的珍饈美食,一壺銀瓶酒,一碗牛乳,兩雙筷子。
“你來了。”
一個陰沉冷默的聲音徒然從屏風後頭響起,將沈晚冬嚇了一跳。她下意識捂住大肚,回頭看去,只見唐令穿著去年那身棗紅色的錦袍,頭上帶著玄色方巾,面如冠玉,依舊俊美非常,只不過兩鬢又添了些霜華,瞧著滄桑不已。
“叔叔。”
沈晚冬莞爾淺笑,屈膝,給唐令恭敬行了一禮,輕笑道:“小婉來給您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