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冷風吹來, 將地上的枯草吹地呼颯颯地響,那深深紮在地底的腐根好似終於要蘇醒,蠢蠢欲動地等下一場新雨。
身上還是燥熱得厲害, 那種從腳底傳來的癢, 一直蔓延到心裡。沈晚冬抓了抓發癢的脖子,她用手背蹭了蹭側臉, 微燙,好在手裡拿著把冰涼的匕首, 倒是能讓人舒服些。
“妾身先進屋了。”沈晚冬屈膝, 不耐煩地給章謙溢行了個禮, 準備進屋梳洗。
“站住。”
章謙溢冷聲喝道,他緩緩走向沈晚冬,藉著屋簷下搖晃的燈影, 看眼前的女人。她臉頰緋紅,呼吸間散發著百花春.酒的胭脂香味,如墨般的青絲披散著,有幾縷被水打濕, 貼在側臉和脖子上,格外誘人。
“你方才和榮明海在屋裡做什麼了?為何他會渾身濕漉?你們到底說了些什麼!”
越往後說,男人的情緒越憤恨。
“公子若是想知道, 方才為何不跟著侯爺一起進來呢?區區一個玉梁可攔不住您。”
沈晚冬莞爾淺笑,她就是要諷刺一下這男人,他太精了,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得罪權貴, 也沒有那個膽子在榮明海跟前耍橫。這種想要卻不敢求的態度,讓她打心裡厭惡。
沈晚冬不急不緩地拔出匕首,輕彈著刀刃玩。不知這刀是不是跟著它的主人經歷過沙場,彈出來的聲音自有股蒼涼悲意。她收起鄙薄的笑意,一本正經地給章謙溢道了個萬福,看著面前郎如明月的男人,淡淡笑道:
“事已至此,妾身沒什麼好說的了,妾身多謝公子先前的照顧,好的壞的都會忘掉,從此各自安好。”
章謙溢一愣,並未惱,他走到女人面前,停步,低頭看著他的小妹,冷笑:“你真以為榮明海就是良人了?他殺人如麻,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鮮血;薄情寡義,將女人當成鞋,踐踏過就扔,侯府裡雖有兩位國色天香的夫人,可他一年到頭來尋花問柳,完全不將至親夫人當回事。你以為跟了他,就是享福麼?他將軍中當成了家,時常往外地跑,去忙軍屯大事,能顧得上你?”
“呵。”沈晚冬搖頭一笑,直視男人,挑眉道:“公子的話有問題,一會兒說侯爺眠花宿柳,一會兒又說他忙著軍國大事,侯爺只有一個人一個身子,怎麼就這般兩頭忙亂。再說了,即便過去守活寡,那也強過在福滿樓日日當新娘的好。”
“你!”章謙溢氣急,雙眼眯出個危險弧度,男人用手指撩起女人的一縷青絲,玩味地壞笑:“你好像忘了自己的身份,不過是個聲名狼藉的妓.女,你覺得自己配踏進侯府的門檻麼?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嘗,就算你運道好,並未陪人睡過,可是榮明海會相信麼?他真的不介意上一個三手四手甚至幾十手幾百手的破爛貨?你太髒了。”
這話,就像一把刀子,直戳到女人的痛處。
沈晚冬眼圈紅了,體內的那股燥熱逐漸被寒涼取代,憤怒讓她渾身顫抖,她知道這是章謙溢的伎倆,先抹黑榮明海,再挖苦她,明明曉得不能當真,可為何這些話聽在耳裡,那麼疼。
“妾身想問公子個問題。”沈晚冬將委屈咽進肚中,不讓自己哭出來。
“你問。”章謙溢洋洋得意。
沈晚冬握著匕首的手,不由得發力,她深呼吸了口寒氣,讓自己冷靜且堅強:“公子會娶我麼?會讓我當您的第二種女人麼?”
章謙溢愣住,笑意登時凝固,半響沒有言語,忽然,男人雙手把住女人的肩頭,看著身前這絕豔美人,柔聲道:“除過明媒正娶,我可以把你當成掌心寶來寵愛。”
“呵。”沈晚冬悽然一笑,她揮臂,用力開啟男人的手,往後退了幾步,搖頭苦笑,眼睛一眨,淚珠不自覺地掉落。
“從頭到尾,女人在你心裡都是棋子,含姝是你給梅姨的下馬威,死就死了,沒什麼稀奇。而我是一件奇貨,出則可當冬蛇來打響福滿樓的名號,入則可為你開通一條巴結朝堂上層的路。公子喜歡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你捨不得拿辛苦得來的一切賭,所以會狠心送我一杯毒酒。如果將來有一天,某位大人看上我沈晚冬了,公子想必連眼睛都不眨地將我送出。自從妾身來到您身邊後,您強迫妾身早起晚睡與您一起用飯,您想要家,但家這種東西,比起章家的大家業,顯得太微不足道了。是,您可能心裡確實喜歡我,但沒有深到敢作敢當敢放棄一切的地步。公子,妾身不敢,也沒法將自己的全身心交給您。”
章謙溢聽見這番話,登時大怒,可卻沒有立即發火,他神色複雜,一會兒憤恨、一會兒刻毒、一會兒又無奈,最後全是柔情。
“你看透了我,那你看透榮明海了麼?你就這麼貿然地逼迫他要了你,可想過以後會怎樣?”
沈晚冬搖搖頭,道:“我這樣的人,已經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我在賭,我不相信老天爺會揪著我一個人欺負。在大梁這個權勢、金錢與肉.欲橫流的地方,大家都在爾虞我詐,而他似乎還像個人。”
“你太天真了。”章謙溢冷笑,沉聲道:“他是安定侯,他的家事不是他一個人的事請,家族、太後、皇帝、政敵,都在背後盯著他,只要抓住點端倪,誰都不會輕易放過他,更不會放過你。他看重權利與名聲更甚我看重家業,我也賭,就賭榮明海不會要你。”
大梁的天就像娃娃的臉,上午還晴空萬裡,晌午過後就堆積了層灰雲。狂風卷著塵土席捲而來,細小的沙礫漫天飛舞,專門往人的眼睛裡鑽。這樣的天氣,誰都不願出門。
在家裡煮上壺濃茶,一口苦茶就著一口甜膩的點心,再翻上本才子佳人的話本子,一天也就這麼蹉跎下來了。
沈晚冬今兒特意穿了身暗紅色的衣裳,頭發梳成婦人的髻,髻上用數顆細碎珍珠點綴,然後斜插了根樣式古樸的銀簪,耳上帶著深海明珠做成的鏈子。眉毛細描,胭脂輕施,眼下貼了花鈿,當真豔若桃李,氣質出眾。
她今兒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早上只喝了小半碗稀粥,中午也只是胡亂吃了幾口飯而已。無聊之時拿起本宋詞看,發現那矯揉做作的悲情讓人反感。索性將玉梁的兒子“初九”叫來,把著這小子的手,教他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