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真的不想住前面那房子，無事的時候，想說幾句話沒話友，嘴巴發癢了想抽煙，沒煙友，夜深人靜，有點悽涼。”
“我的房子你也看了，看著不舒服，特別是你們和張仁虎打交道的頭麵人物，看見肯定不舒服！”
我問：“你住的哪一間？”
他說：“我兩口子夾不住尿，晚上要起夜，樓上不方便。我們住廚房旁邊。”
我又遞上去玉溪，“何必呢，到您家住，是我申請的，是我要求的。這麼久，我大多數時候住的是王大剛家，只在張仁虎書記家住了幾晚上。”
“這樣吧，你住樓上，具體哪一間，你自己選。”
我說：“好吧。只是萬一有個響動，把你們樓下驚吵了。”
他說：“不說那些婆婆媽媽電話。你會喝酒嗎？會喝酒，今中午我給你接風。你就是住前面我兄弟家，我也要請你喝酒。不會喝酒，就吃剩飯。我老婆出門了，他叫我中午吃早晨的剩飯，夠吃兩頓的剩飯。”
我有腸炎，吃剩飯是腸炎患者一大禁忌，冰箱裡的熟食，還有冰凍的水果，是腸炎患者的三大殺手，吃了，絕對會腹瀉拉稀，靈驗得很。我說：“可以喝酒。”
他與張仁虎、王大剛完全不同，吃飯的地方在附房的進門處，大約有六七平方，一個小方桌，幾個方凳，就是他一日三餐、待賓宴客之處。而張仁虎、王大剛則要從附房的廚房裡，端出飯菜，抱上碗筷，出廚房，過第一間居室，再到堂屋。張村長後來告訴我，一是他一年四季客人少，二是懶得跑路，三是堂屋面積大，堆放糧食、農機具方便。
他說：“我無法拒絕你了。你性格也不壞。有的人，本來能喝酒，能抽煙，或者沒有吃飯，別人問他，他會說，‘我不喝酒，我不抽煙，我吃了飯了。’如果你今天說你不喝酒，我還是會把你的箱子搬到張豺樓上去。”
他提著我的拉桿箱，進了一樓靠西那一間屋子，他說，我也是在外混的人，這一間呢，我增加了一個衛生間，專門接待客人的。樓上住不方便，我兒媳杜曉燕時常會回家住。
果然，室內是寬寬大大的拋光實木床，席夢思，新被子，新毛毯，電熱毯，還有自助電水壺。也有辦公桌、大藤椅、電視、沙發之類。
他打了一個電話，兩三分鐘時間，一個穿戴很時髦的女人來了，張村長說：“劉校長，全縣最高學府的校長。”
他指了那女人：“我家屬，廖容。容兒，準備午飯，今天為劉校長接風。”
我笑著說：“嫂子好，給你找麻煩了。”
廖嫂子笑了，“好，我們大家都好。領導，到我們麻柳村大小領導不計其數。特別是這些年，扶貧呀，花都呀，居民點啦，新農村啦，別人只認張仁虎，很少人到我們家，你來了，聽張仁虎說，你主動要來，你就是客，你是個稍微瞧得起我們張豹張村長的貴客。”
張豹笑了。“我剛才說了不禮貌的話。不要見怪。”
我們入座。
廖嫂嫂首先抱了一個藤條套著的褐色酒瓶，我不知道叫‘酒瓶’還是叫‘酒缸’，因為它大，估計能裝三五斤白酒，拿來三個小飯碗，三雙竹筷，然後端來了牛肉，鹵豬蹄，豬尾，耳葉，涼拌則耳根，炒花生，涼拌筍絲等大大小小的七個盤子。
張村長說：“開始吧。昨天張仁虎告訴我，劉校長要求到我們家住，我到茶山街上買了些菜，我們喝酒。”
他雙手抱酒缸，酒像瀑布，嘩嘩嘩跌落碗裡，濺起串串晶瑩剔透的酒花，濃濃的香味爆裂開來，在屋內彌散，門口一陣微風，酒香一陣更比一陣濃。我喝酒無數，閱酒無數，讀酒無數，我知道，這酒，不是麻柳村人常常引以為豪的自釀包穀酒，也不是茶山場上那種打著“湖南小燒”牌子的冒牌酒，它既不是溫柔典雅的白酒劍南春，也沒有郎酒、瀘州老窖之類濃香型白酒的火爆和剛烈，我不禁說：“好香。這是什麼酒？”
張豹笑了。他學著電視裡的廣告詞：“一般人我不告訴他。喝酒。”
他咕咚咕咚，牛飲一般，喝完了一碗。
我不能在當過兵的村長面前自毀形象，我也站著，幹了碗裡的酒。我心想，今天糟糕了，又要大醉。
廖嫂嫂出來了，“慢慢喝，人家劉校長是讀書人，出門在外，喝了急酒難受的時候，很悽惶。”她邊說邊端碗，也喝了酒。
我們開始吃菜，
張村長說：“蔣老師去了。你來了，這扶貧攻堅，攻得人心惶惶，好像我們很窮，窮得喝不起稀飯，窮得幾個人共穿一條褲子，好像我們山裡人給國家丟了臉，劉校長你也看到了，我們麻柳村，扶貧攻堅，給我們修路，是對的，是大好事，國家拿錢，補貼村民修房子，也是對的。有些事，是半對半不對，比如，把二道坪、三道坪的人弄下山，對的是，住爛房子的有了樓房，不對的是，山上好田好地撂荒，下山來又無田地耕種。喝酒喝酒！我說遠了。喝酒不說工作。”
這一回，我們都喝得少。
“還有，土地流轉，流了轉了，老百姓好多懶了，喜歡上了打麻將，鬥地主，喜歡遊手好閑，你信不信？好多婆娘男人嫌花都的活準時上班下班不自由，跑遠了把兒女孫子丟在家裡不放心，幹脆，不去做事。我們著急呀，但我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你龜子喝了急酒廢話多。”廖嫂嫂敲了她一筷子頭。
我說：“我也是半路殺出來扶貧，這些事，我也思考過。前段時間在三道坪，我看那麼多好田地荒了，玉米杆站在地裡，像小孩手杆粗，我估計莊家肯定不錯，要是，要是國家再出些錢，修條路上三道坪，老百姓就在原地耕種，原地脫貧，再把房子修了，道路打成水泥路，那該多好啊！我來到麻柳村，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老是問自己，扶貧攻堅，老師能做什麼？老師會做什麼？我劉本章能做什麼？我劉本章會做什麼？我在麻柳村期間，我為麻柳村能做些什麼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