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考察一座山是否為銀礦、礦藏量多少並不是件簡單的事,好在工匠們都經驗豐富,倒也不至於耗時良久,可饒是如此,等具體確鑿訊息到達祈雲那,也過了月餘。
這時候的北平府已經大雪飄飛,寒霜刮骨了。
北元、韃靼這些老鄰居依舊準時來拜會,大家互有死傷,老百姓除了狠狠唾罵幾句“該死的”、“這些天殺的”外,也沒什麼好說的,習慣了。大家最稀罕的還是西城侯府那事兒——
“什麼?什麼事兒?都鬧得街知巷聞了你竟然還不知道?來來來,我說與你。話說那西城侯府本來名聲就不咋的,出了這事,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敢上門……唉唉,好好,說正題說正題。
那西城侯府的老夫人厲害那是眾所周知,沒想到對外人也就罷了,對自己人也竟然如此。你說一個寡婦本來就不容易,還被這樣苛待,換誰也受不了。
那西城候啊有三個兒子兩個閨女,大兒子二兒子三兒子和四閨女都隨了侯爺上京,就留了最小的閨女在這裡。那西城候夫人也是個犀利的,藉著手中權勢,使法子陷害了人家的爹,逼得人家嫁了個閨女給她那病入膏肓的三兒子沖喜,那三媳婦也是個倒黴催的,嫁進去沒多久,那三兒子就嗚呼了。西城候夫人嫌她晦氣,就把她打發回來守老宅了——你說能怪人家嗎,她那兒子啊吃喝嫖賭……哎,反正就不是個東西,人家是一朵鮮花插落牛糞上,他連牛糞也不,牛糞好歹還有養分呢,他算個什麼東西,還嫌棄人閨女,到處唱人家掃把星,也不瞧瞧自己德性,便是神仙進了她那門也得脫兩層皮,你說那三媳婦能福氣起來嗎?
那老太君既然是個不好相與的,哪裡會待她好,雖然是個小夫人,可那日子啊過得比我閨女大丫還不如,聽著都怪可憐。你說嬌滴滴一個高門貴女,雖然後來沒落了,竟然還要自己燒飯漿洗,吃得還不是什麼好東西,聽說連那些下使的丫鬟婆子也敢作賤她,天見可憐的——你是那天沒在縣衙,不然你聽到看到也恨不得沒生過女兒,免得生下來被人家這麼踐踏……啊喲,你還沒成親,哎,沒事,咱不就打個比方麼。
這不,那媳婦的弟弟好不容易尋了一門差事,因家裡沒落,便想著跟姐姐借點銀兩打點,小媳婦臉皮薄,沒敢跟家裡人說這事,悄悄把些許體己給了弟弟,不想竟給侯府的人見到了稟告了老太君,那老太君勃然大怒,說她不守婦道紅杏出牆,也不許她辯解,把人綁了塞了嘴巴就要拿去沉塘活埋,那媳婦也是個倔的,竟給她掙脫跑了出來——
你那天是沒看見,好多人都見著了,那媳婦在前面跌跌撞撞的跑,十幾個家丁婆子如狼似虎的在後面追,大冷天的,那媳婦就穿件薄薄的褻衣,沒凍成雪人是上天保佑了,看著都讓人心酸。後來跑到了北巷那邊,那兒一群書生小姐在吟詩作對呢,其中有個小侯爺英雄氣概啊,一看欺負人,就派人把那些婆子家丁拿下,救了那小媳婦,兩方一對質,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那小侯爺就犯難了,最後一併把人送去了府尹老爺那裡處置,自然是審明白了,人那是親弟弟呢,出什麼牆?小媳婦只因老夫人素來刻薄,料定他不會救濟自己孃家親戚,指不定怎生刻薄刁難嘲笑,又因為隨身連個服侍的人都沒,這才悄悄的把積攢許久的些許體己親自給弟弟送去,不想卻鬧出了這番風波,那媳婦說:那個家是再也不能回去了,就求府尹老爺你讓我離開吧。老太君也嫌她丟人,讓她滾,那媳婦便請了府尹老爺、各位公子小姐做見證,寫下了彼此再無關系的切割書,卻是連嫁妝也不敢提分毫,倒是府尹老爺看不過眼,跟老太君索要,不想那老太君目中無人,指著那小媳婦罵:她不過一個小賤人哪有什麼嫁妝,便是有,也不過三五兩——竟從頭上摘了個金叉扔她身上,說這金叉值二十兩,便宜你,多餘的拿去買藥吃——
你聽聽,你聽聽,說的還是人話麼?都做了切割彼此無瓜葛了,還這樣咒罵人家,真不是個東西。那金叉頭又細又尖,砸那小媳婦身上,紮了個血洞,那小媳婦怕得一個勁的哆嗦,無論如何也不敢要,府尹大人便說:你貧弱無依,便是連過冬衣衫也沒件,這金叉雖然不值錢,也是一點添補,若是西城候府的人將來敢以此拿捏你、找你麻煩,只管找來,我與眾位公子小姐各位街坊為你作證是老夫人賠償與你,與你無關。竟然直接叫衙差去當鋪換了銀子給那小媳婦,把那老太君氣了半死——
本來大家坐完堂,這事就完了。可那老太君什麼性子啊,被府尹大人嘲諷了,竟然把氣出在那小媳婦身上,公堂之上,竟然掄起柺杖就打那小媳婦,那小媳婦本就體弱,一下子就被打暈過去了。後來還是府尹夫人把人抬到了後院安歇把老太君趕走,這才算完。哎,這都什麼人什麼事啊,個狗屁老東西真不是東西。”
這般大同小異的說法在街巷眾人中流傳,大傢俱偏向那可憐的小媳婦,稱贊救人的公子小姐仁義,府尹大人清明,府尹夫人賢良,無不唾棄西城侯府的仗勢欺人尤其老太君的橫蠻,西城侯府一時過街老鼠,雖沒人人敢喊打,人人唾棄倒是真的。又經過往來客商口耳,更是四下流傳,後來傳到京城被西城候夫人得知後,差點沒暈過去,這麼給混賬老東西——恨不得生吃了她。
府內的下人最近都不敢出門,一出門就被人指指點點,穆柔更是氣得摔了不少東西,北平府的貴子貴女都瞧不起她,平時跟她玩得好的也疏離了她,穆柔一點沒反省是老夫人的做法有問題,只恨嚴明月入骨:她就是個搞屎棍,盡禍事。好多怨氣的說話傳出,眾人看待西城侯府的目光更異樣了。
在穆柔不知道第幾次氣得摔東西,府內下人大氣都不敢喘的時候,一頂青軟小轎子靜悄悄的抬入了北平府府尹後院。府尹黎夫人候了好一會,見了轎子,急急忙忙扶著丫鬟的手迎了上去,轎停下,下來一位著素白棉襖百褶花裙裹鑲邊雪白狐貍毛披氅頭戴金叉寶石簪子的貴氣少女,一身裝扮顯得人米分雕玉琢,如冰雪仙子。
黎夫人笑盈盈的與她行禮,“芸娘子,你可來了?再不來,奴家的脖子就要長一寸了。”
黎夫人口舌伶俐,素善交際,在別人還對芸娘猶豫不決的時候,她已經向芸娘伸出橄欖枝了,所以,是最早與芸娘相熟也交好的一批夫人。芸娘曾把崇威書院的修葺工作交給她那愛倒騰泥水瓦礫在營造局當工匠頭目的大兄弟,府尹夫人對她甚為感激,故而芸娘請求她幫做些事,她毫不猶豫答應了,結果,不但買了芸娘人情,自己與夫君也落了個“仁義賢良”的好名聲,聽著下人稟報回來的外面傳說的好話,黎夫人真是喜在心頭樂不可支,聽聞芸娘要來,早早的著人準備好了宴席,自己更是親自迎了出來。
芸娘還了禮。兩人閑話著往內院去。芸娘對黎夫人大兄弟的人品才能還滿意,這時候祈雲已經得了銀礦確鑿的訊息,便暗示將來會有更大的好處給她大兄弟,讓黎夫人喜出望外,更加感激。來到李明月暫住的西廂房,三人又說了些話,黎夫人便藉故離去留下芸娘與嚴明月說話。
嚴明月見黎夫人離去了,便要跪謝芸娘,芸娘挽住她,“你這是作什麼?你這般我可不愛與你說話了,再這般,我便離去罷了。”作勢就要走,嚴明月只好拉住她,表示再也不說了,這才作罷。
此番計策,正是芸娘所出。先遣人叫來嚴明月的兄弟,兩人私下會見,使穆府的下人瞧見誤會,至於穆老夫人那種刻薄粗俗的個性,隨便著人搬弄幾句便中計,再著祈雲好功夫的侍衛暗中放了嚴明月,這街上一跑、一鬧,便街知巷聞了,穆老夫人後來的表現更是“錦上添花”,接下來的事情就理所當然、水到渠成了。嚴明月雖受了些皮肉之苦,卻也能幹脆利落的跟西城侯府斬斷關系,最後在芸孃的輿論推動下,名聲也得以儲存,結局可謂再好不過。
芸娘給了嚴明月一張數目不菲的銀票,嚴明月吃驚的看著她,芸娘塞到她手裡,“這銀子只不過是先借與你緩緩急,卻不是不需還的,你先別著急推辭,我有事說與你——”
嚴明月便洗耳恭聽。
“我聽聞曾經的興寧伯爺,也就是你父親,乃是負責兵糧統籌之事,才幹非常,卻不知道他願不願意為將軍服務?只要這差事做好了,何止複爵,便是再進一步又何難?”當年就是因為前朝的後方兵糧統籌做得太好了,好幾次弄得林震威手忙腳亂,讓林震威頗為惱怒,故而登基後才削了興寧伯的爵,因興寧伯四下走關系,這才沒丟性命,卻從此敗落,一蹶不振,以至於後來被西城候夫人設計陷害不得不奉上掌珠——這是王聽事說與她的秘聞,她一聽,便想起以前興寧伯在她身上行的人情,那時候她入宮的事情還八字沒一撇,他卻懂得先使手段賄賂了,可見是給頂頂聰明的人,若用他複雜銀礦發掘的事,倒省她和祈雲再尋人的麻煩,還真正行好了嚴明月,便於祈雲商量,祈雲知道她有心搭救嚴明月,便許她:你想用,便用吧。芸娘卻擔心林震威小氣記恨,祈雲說那有什麼難的,交給我。
祈雲就給林震威寫信:父皇,人手不夠用,父皇就憐恤孩兒,借幾個人用用唄。然後列出幾個皇帝根本不可能給她的人;林震威一看到信就樂了,這猴精又想怎麼樣?給林祈雲回信:孩兒啊,父皇還想跟你要人咧。同樣列一串祈雲根本不可能給他的幾個親密親信,祈雲不氣不餒,跟林震威說:父皇,你不要鬧了。女兒是真需要啊,當年有父王你看顧著,有眾位老將幫襯著,軍隊自然運作良好,但是現在孩兒是一個人啊,孩兒年紀還少啊,沒了父皇的指導指點,不懂的事多了去。這樣吧,父王不捨得給人,那就把誰誰給我吧,當年父王不也說他統籌兵糧做得不錯,雖然為人行事可惡了些,但畢竟還是個人才對吧?咱們也不說給他什麼官爵,咱就讓他給咱無名無份的幹活,幹好了再說,也算是孩兒給父皇出一口惡氣,你說好不好?
皇帝便是神通廣大,也不可能知道芸娘與嚴明月當年有交情這種細碎的事情,只當祈雲真是要人幫忙,拍著臺子氣笑了:這猴兒精說了那麼多,就是為了這個目的。狡猾。
王安裕知道皇帝其實不惱,就喜歡跟將軍信兒來信兒去的玩,算是繁忙政務放鬆的一種法子,忙奉承:啊喲,這不是英武將軍記念著陛下麼,你看,陛下當年不過隨口提了一句將軍便記了這許久,可見對陛下的孝心和敬仰啊。
皇帝想到祈雲那“崇威書院”,樂了,點頭:這倒是。便回了封信:隨爾便。
芸娘得了準信,這才敢對嚴明月開口。
嚴明月吃驚的看著她:他父親丟官失爵後便鬱結於心恐慌度日,難不成還有東山再起之日?忙道:“豈敢辭命?這件事,請交給明月去辦。”
芸娘得到了答複,心滿意足,兩人又說到別處去,與黎夫人一同吃過宴席這才回將軍府去。
在芸娘在府尹後院吃宴席的說話,王聽事在書房給祈雲磨著墨,跟祈雲說話:將軍,你說,芸娘子這腦子咋就轉得這麼快?瞧,這一計何止雙雕啊,都不知道多少雕了。
雖然芸娘和祈雲的臥房未經傳喚禁入,但府裡伺候的都是成精的聰明人,便是不敢十分肯定,總也猜著個五六分,當然,既然是聰明人,嘴巴自然也曉得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雖說芸娘子把府內不少人趕走了,可給他們的月銀卻是多了三倍不止啊,而且,人少了,是非也少,幹淨清靜,大家也活得自在些,自要做好本分事,將軍和芸娘子都是很好說話的,自然沒人胡說八道,風聲是一點沒傳出。
王聽事知道祈雲寵愛芸娘,聽到人誇芸娘比聽到誇自己還高興,故意說話多少帶了些巧妙的奉承。當然,他也是真心佩服,嚴小姐那事辦得多幹淨利索,後續也漂亮。果然,他們年輕俊美的將軍得意洋洋地笑了起來,嘴角眉梢俱是心滿意足——
“芸娘自然是聰明的,不然怎麼叫芸娘。”芸娘一計既救了嚴明月脫離苦海,又買好了北平府的貴子貴女貴夫人,最後藉著“還”人情的機會,還把開挖銀礦需要的人手都找齊了。祈雲是樂得眉開眼笑。
王聽事雖然很疑惑聰明跟叫“芸娘”有什麼必然的關系,但他還是很聰明的附和,“將軍所言極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