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坐在碩大的木桶裡,溫熱的水柔柔地包裹著她,她不但沒放鬆,身體反而繃得更緊,閉上眼睛,就顯出三娘憔悴、顯老的臉容:
三娘年輕時必然是好看的,年紀大了,依舊還保留著年輕時的風姿,這兩年,日子好過了,也多少開始注意保養,因而看著總是精神、爽利,漂亮,比實際年齡年輕,可短短兩天,就顯出了實際年齡該有的模樣,皺紋、白發,失去水分的肌膚,在她顫抖著擁她入懷難以抑制地痛苦哭泣時,那麼清晰的映入芸孃的眼睛,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也預估了必然有如此情形,芸娘還是後悔了,後悔如此魯莽行事、後悔如此急於求成,以至於教家人教三娘如此的傷心難過——
不錯,這個她一手策劃的“綁架”行動,她沒有告訴任何家裡人。三娘、秋雲山俱是不知情的。就連負責執行、行動的司徒五娘,她也沒敢多說。因為這種事,知道的人會明白,不知道的人沒必要說。
當初匆忙離京,她只告訴秋雲山周成安因為看在她陪伴小姐忠心耿耿的份上,給他弄了個官職,他們家最好趕緊準備以便能委任狀下達後能盡快出發,並表示她會同往,當時秋雲山還奇怪:“那侯府的小姐……”
芸娘會入侯府陪那侯府小姐,這裡面的門道可不是一句話那麼簡單,現在哪能說走就走?
芸娘告訴他:當初侯爺要我入侯府陪伴小姐,不過是因著我和郡主的關系,然後侯府小姐已經透過我和郡主、世子交好,我不在了,自然也無礙。我在,恐怕有些事還不好說。
秋雲山因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很多大戶人家,貼身侍候小姐的丫鬟、婆子,以後都是隨嫁的,有些丫鬟還會被抬成通房,芸娘雖然不是侯府的人,可是……侯爺是怕芸娘有別的心思,所以才趕緊把她打發走?秋雲山是這樣想的,他想問芸娘是不是有別的心思,想勸她千萬別有別的心思,可是怕女兒家臉皮薄,問出口了會羞辱死她,又不敢問,怕三娘知道後胡思亂想,幹脆也不說,只假裝歡喜得了差事,讓三娘趕緊收拾,委任狀一下,便趕緊出發了,怕多留生事。
他一路上挖空心思想跟芸娘談談這件事,又不知如何開口,於是轉而婉轉的說餘靖安如何如何的優秀,為人如何如何的好,說她將來嫁過去定然不會受委屈雲雲。芸娘啼笑皆非,知道秋雲山誤會了,可是這種誤會何嘗不是她故意造成的,於是笑而不語。秋雲山看她行為妥當、神色自若,並無鬱結、不滿的情緒,又疑心自己多慮了。
對於秋雲山來說,這官來得名不正言不順,是透過女兒關系並非自己才能獲得的,這多少是件讓人鬱悶的事,但他也決定好好幹,做出一番成績。這幾天才動著腦筋怎麼清理這些禍患山賊,結果,山賊就先下手為強擄了他女兒去,秋雲山是肝火都冒出來了,看見三娘以淚洗臉、小兒也驚恐不安,他心都焦了,真恨不得跟那些山賊拼命才好,還是惶急中,昊天想起了芸娘說過侯爺給了他們一封救急信,說有什麼事可向鎮北軍首領求救的事,秋雲山才如夢初醒,連夜帶了兩個兵役往鎮北軍駐紮的營地奔去——
她沒告訴三娘、秋雲山,是出於“不想他們擔心”、“他們不可能同意”的考慮:她不願意讓父母知道周成安的脅迫,徒惹擔憂;沒有父母會願意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女兒名節墮地,他們不可能同意她這麼冒險的計劃——
這個計劃,若不是司徒五娘帶了人來,她也不可能如此快快速地實施:監視李東祥,注意他的一舉一動;派人聯絡黑風寨的人挑撥成事,再四處派人點風扇火各山寨的情緒讓他們向黑風寨施壓,暗中保護她……這些,都需要人手,沒有人手,她根本做不來。還好,事情已經朝著她預估的方向發展。剩下的,就是怎麼讓他們自相殘殺,然後一舉殲滅——
要她放棄清白的名聲,可以,可是,總的有點附加值才放棄得有價值!
她這是孤注一擲,現在看來,多少還是錯了。芸娘有些難受的閉上了眼睛,三娘衰老、難過流淚的臉龐和她想象中秋雲山急吼吼地策馬疾馳求救的背影在她腦海揮之不去;蕊兒在她身後輕柔地用豬苓給她揉著頭發,那柔軟的小手和輕柔的按摩讓她漸漸的放鬆下來……
忽然,蕊兒急惶惶的叫了起來,“小姐……小姐……郡主來了。”
她一驚,惶急的站了起來,腳下一滑,險些又摔倒,她失魂落魄,像是呼吸不過來般的抓住了木桶邊緣喘氣,然後才跨了出來——
門外腳步聲逼近,似乎正朝裡間的這裡走來,她一驚,慌亂就要尋衫子,這時候,珠簾哇啦的被掀開,四目相對,她臉上“碰”的燒了起來,慌亂中,她想找些什麼遮擋住身體,卻把旁邊搭放巾子的架子碰翻了,她羞愧欲絕,真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祈雲身材頎長,三步兩步的就到了跟前,她慌亂中扯起了巾子胡亂地包住了身體,結結巴巴,語不成調:“你……你……”她想問你怎麼來了,舌頭卻慌得不聽使喚,怎麼也發不出想發的聲音;祈雲伸手一把抱住她,她的懷抱那麼溫暖舒服,修長的手指碰觸著她肩膀處的肌膚,讓人心悸得心髒都快停止跳動了……
忽然,“哐當”的一聲聲響……
她張開眼,哪裡還有祈雲,竟是睡迷糊了作了羞人的夢。
蕊兒正彎腰把碰到的銅盆撿起。
芸娘:“……”
芸娘說不清心底起伏的情緒到底是失望只是夢,還是為自己作了如此丟人的夢難為情。
“小姐,還要加熱水嗎?”蕊兒輕聲問。她其實發現芸娘睡著了,只是想著她這兩天受苦受累、擔驚受怕,水還溫熱著,不至於著涼,有意讓睡一會,因而沒有叫醒她,不想自己笨手笨腳碰到了銅盆還是把她驚醒了。
“不用了。”芸娘按下混亂的情緒,緩緩站了起來,在蕊兒侍候下,擦幹了身子穿上了幹淨的衣衫,搬了張臥榻到走廊吹頭發。
蕊兒拿了藥酒給她揉手腕處被捆綁的繩索勒出的深深紅痕,蕊兒看著那嚇人的勒痕,眼圈又紅了,“那些山賊真是罪該萬死,怎麼敢這樣對待小姐呢?”
芸娘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頭發,沒說話。
清晨涼爽的風柔柔的吹著,芸娘忽然開口:“你說,郡主會因此厭惡我嗎?”
蕊兒愣住。
“……我名節……已經毀了吧。”
那淡淡的聲音聽不出是陳述、疑問還是感嘆,蕊兒一驚,慌張地抓住芸孃的手,試圖安慰:
“小姐……不會的。怎麼會?不會的!小姐你……”
芸娘笑了笑,不待她更多的安慰說話,問起家裡她出事後的情況——先前原本可以問三孃的,只是三娘看見她被兩個衙差攙扶回來的狼狽模樣,哭不成聲、語不成句,芸娘勸慰了好久,最後撒嬌說想餓了想吃她做的糕點才把她眼淚止住引去了廚房忙活——情況可以預估,詳細去不得而知。聽聞周典史家、李家分別送了五百、一萬兩,她閉上了眼睛,睏乏如潮水洶湧。這兩天,她連打盹也不敢——
“我睡一會……告訴我娘,把李家那一萬兩還回去,在我醒來前,無論李家來誰都不要見。周典史家送來的銀子留著,用比五百裡銀子多的厚禮還回去。”
蕊兒點頭。
芸娘又問,人已經迷迷糊糊了,還惦記著:“你沒告訴家裡郡主派了人來的事吧?”
蕊兒低聲:“沒。小姐不許我說,我沒敢說。都是按小姐說的,信也給了老爺帶去找鎮北將軍。”
“那就好。”
芸娘很快的睡著了。
夢裡都是祈雲披散著頭發、笑語盈盈的樣子,她握著她濕膩的黑發,在心裡輕輕的念著:“欲取鳴琴彈,愁無知音賞,感此倍闌珊,散發獨自涼……獨自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