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言之將車停在了公路旁靜謐無人的樹林裡,楚斐然推開車門下車,忍不住打量起了四周,待季言之繞過來時疑惑地看著他。
季言之笑著不發一語,牽起他的手,帶他穿過自然形成的幽深小徑,寬大的樹葉遮蔽了深處,徐徐涼風吹落了斑斕,少年仍舊隨意地踩著帆布鞋後跟。
“我們去哪?”
“看海。”
季言之將他扣在身側,而楚斐然也跟著他的步伐規律走著。
兩人十指相扣,手臂隨著動作輕晃,腥濕的青黃落葉鋪在兩側,灌木林茂密,高大挺拔的喬木林裡是鳥鳴,婆娑聲裡錯落著兩人偶爾的交談聲,隨著兩人的步伐邁進,植物變得稀疏,幽綠的光線變得明亮,鹹腥濕潤的海風取代了土腥氣。
浩瀚的蒼穹,蜿蜒的懸崖,綿延的綠裡是波浪般起伏薰衣草花海,而盡頭是殘破老舊的燈塔,但楚斐然眼裡只有那無盡的藍。
——“為什麼小然你那時候要爬樹?”
——“我想看海呀,可是,我好像無論爬得多高都看不見。”
小楚斐然的頭靠著季言之單薄的肩膀,和他一起看海洋生物紀錄片,感受到後腦勺傳來的輕柔觸感,也聽見他說:“那我以帶你去,好不好?”
“其實,我後來有看過海,和那個家。”
海風拂起楚斐然的額發,他的頭靠著季言之不再單薄的肩膀,兩人坐在懸崖邊,連綿春草下是隨風緩緩吐息的藍。
“我和你說過嗎,應該沒有吧,我有個弟弟。小我們三歲?還是四歲?忘了,是他在冬天把我關進倉庫的。”
“那時候他自己走上礁石,我趁保姆不注意,跟著他走了過去。”
楚斐然半眯起眼睛,彷彿看見了那個冰冷的夏季午後。
“他站在最高的那塊石頭上,個頭比我還小,而我站在他的身後。”
夏季的藍天清澈,白雲如薄箔,但兩個男孩站在山崖下的陰翳裡,昏暗、陰冷、不明,那時候的楚斐然早已是少年,雖因營養不良而單薄,但他面色冷硬,繃緊的手臂是隱隱可見的肌肉線條,早已不見當年的柔軟——適者生存。
海浪洶湧地擊打著暗礁,小男孩天真地揮舞著雙手,看起來童真可愛,但只有楚斐然知道他的心和他的媽媽一樣惡毒。
楚斐然面無表情,靜悄悄地走向他,小男孩還在笑,而他嘴唇哆嗦,嚥了口唾液後伸出了顫抖的雙手。
——如果用力一推,他就會跌下去,沒被淹死也會被摔死。
脆弱的骨骼會被折斷,纖弱的脖子呈九十度下彎,鮮血自掙破面板的骨刺爆裂開來,綻放成一朵絢爛的紅花,在不到一秒內被洶湧的海浪吞沒。
其實進少管所也沒關系。
只要他們的真面目被揭露。
海風呼嘯,顫抖的面板下是海浪般沸騰奔湧的血,就在他的手即將碰上去的那一秒,腦內突然閃過姥爺抱著他看晦澀難懂的醫學書的場景。
儒雅矍鑠的老人戴著老花鏡,慈祥地問懷裡翻著厚殼書的小男孩,“小然以後想當什麼?” 楚斐然歪著頭想了想,笑著說:“想當和姥爺一樣的醫生!”
打架鬥毆的威脅和真的動了殺心是不一樣的。
暗綠色的曠野掀起層層起伏的波浪,點綴其中的薰衣草隨著海風搖曳,延綿至海平線的蒼穹是被稀釋的淺藍色,在這浩渺的天地裡,在山崖邊相互依偎的兩人顯得孤寂。
但“世界”確實只有他們。
他們交握的雙手並不孤單。
“為什麼不推呢?”
季言之看著懸崖下翻湧的海,想說,只要足夠隱秘,只要你還是個孩子,就不會有人懷疑。
低飛的海鷗掠成大海的漣漪,再飛向天海一線的盡頭,彷彿那裡就是生命的歸處,楚斐然看了良久才淡聲說:“就算再也不想救死扶傷,也不要用一條骯髒的人命汙了姥爺一輩子的良善。我那時候是這麼想的。”
“然然。”
“嗯。”
季言之彎起眼睛,也順手摺斷了腳邊的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放進楚斐然的掌心裡,黑潭倒映著的他,“如果有人丟你一塊石頭你丟回去是沒錯的。” 他輕輕地把楚斐然的五指合攏,收緊,再攤開,掌心裡躺著被揉爛的小花,花骨扭曲,花瓣凋落,“就算把他們砸死,也是他們該得的。”
“把無法宣洩的恨轉移不會讓你快樂,你要針對的是讓你痛不欲生的人,憑什麼是我們痛苦而他們逍遙呢?” 他們逼瘋我,我怎麼能讓他們安生。
“你是個怪物,怪物,你這個怪物…” 江婉華在房門關上後忽而蜷縮到了床角無神地囁嚅,斯文俊秀的少年含著笑緩緩地走過幹淨分明的樹影,沐浴在陽光下看著角落裡枯枝般瘦小的女人。
“媽媽。” 季言之叫得親暱卻不含任何溫情,溫柔笑意偽裝敷衍,蒼白得冰冷森然,“我是你兒子啊。” 少年頎長的影子拉得扭曲,在以溫馨色調為主的療養院病房裡詭異得不協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