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室的窗被推開了一點點,讓封閉空間裡的腥躁氣味散去,塵土在金色的陽光中飛揚,卻沒有玷汙了那幹淨且純粹的顏色反而多了層朦朧和飄渺,像做夢那樣虛無。
“在你走後不久,姥姥姥爺死了。”
兩人在燥熱的暖氣裡相擁,不過早已穿上內搭的校服。季言之坐在鋼琴椅上,而楚斐然面對面坐在他懷裡。
楚斐然雖然高挑,但身材單薄,他的下巴抵在季言之的肩膀上,而季言之用指尖輕輕劃開他的發絲,垂著睫毛看他纖細的脖子,聽他悶悶的聲音。
楚斐然的童年在老人去世後就戛然而止,那年他穿的小布鞋起了毛球邊,眼淚打濕了臉頰,卻再也沒有人給他換,給他擦。他感覺那一年像假的,只有大片的白,或者灰,然後是黑,嘴裡咬著的像塑膠,鼻下是消毒水的味道,但一個孩子對“死亡”有多清楚的認知呢?他當時可能只是坐在小椅子上發呆發了好多天,所以記憶才那麼模糊。
姥姥姥爺雙雙病危身亡,護士姐姐給他說的理由是因為他們太老了,也太愛彼此了,只能無奈地留下你,但是他們還陪著你。
他那時候想,閉上眼睛躺著不動了怎麼陪我呢?
他枯坐在冰冷死寂的醫院裡,穿著好多天沒洗的衣服,頭發油膩亂糟,像個痴呆兒。他好像見了好多人,但都沒什麼印象。
最後等來的是一個男人——穿著西裝,一臉漠然的男人,居高臨下地對他說,“走。我是你爸爸。”
那是楚樺第一次在他的生命裡露面。
他回到那個家,富麗堂皇的家,有自稱爸爸的男人、不知名的女人和一個比他小的男孩,然後就是惡夢的開始。
他們不知道怎麼知道他身體上的畸形,貶低、奚落、謾罵、毒打,還有什麼?在天寒地凍裡把他關在小倉庫裡,裸露的肌膚都是凍瘡,還是一個善良的園丁阿姨看不下去了偷偷把他放出來,現在冬天來了骨頭還是會隱隱作疼,所以他很怕冷。
“他們家”為了維持表面上的模範家庭和他“爸”慈善家的形象,只做外人看不見的虐待和無形的言語淩辱。
後來需要上學,他就去住宿。打架、逃課、抽煙、泡吧,還有什麼?在酒吧裡差點磕藥,吞進去的前一秒跑到廁所裡吐得昏天暗地然後跑去醫院洗胃。
再後來楚家破産,楚樺入了獄,而他走了。
短短的五年而已,也就只是五年而已。
“這就是我枯燥、煩悶、無聊的人生,和這座城市底層的人一樣,沒有任何差別。這種生活和我這種畸形的垃圾特別搭。” 楚斐然抬頭和他對視,“你懂嗎?”
“我不像你這種天之驕子啊。”
“他們叫我婊子,叫我媽媽婊子。”
“然後我現在真的是個婊子了,喜歡被你操,你開心嗎?” 楚斐然講到這裡,有些神經質地逼近他,然後抓緊他的衣領,幾乎要吻上他,“你很開心吧。”
“我真的不知道你喜歡我什麼。”
楚斐然不知道這一切哪裡出錯了,他們不做愛,卻像之前那樣躲在某個角落裡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只是姿勢變了。
那時候他們的話不多,大多數都是安靜的,肩膀抵著肩膀,彷彿眼前還是昏暗的客廳,誇張的動畫,失真的音效。
楚斐然找話題的方式永遠都是看著某個地方發呆,然後隨口來一句,讓季言之接。他還記得有一次他們跑到一棟廢棄的大樓裡,不顧“危樓”的封條爬進去坐到傍晚。他說:“你看那邊的青苔像不像這裡住戶,而我們像隨便踏入別人家的傻逼。” 而季言之就看著他講,專注、溫柔,像他屁話都是真理。
如今,他們坐在他們做愛過的音樂室裡,他們不再並肩。楚斐然坐在他腿上,也不再插科打諢,用親密的姿勢來問他,“你到底喜歡我什麼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冷冷的,但話裡帶著天真的疑惑———如果他們一起長大,楚斐然還是被寵大的話,那他應該是這樣的。
季言之的眼尾泛紅,血色的眼睛晦暗不明,他抬手摸了摸他的頭發,湊近他,淺吻他的唇瓣,“都沒事了。” 楚斐然歪頭看他,然後和他額頭相抵,伸出舌尖舔他的嘴唇上的紋理。季言之的嘴唇在冬天會幹裂,又不塗潤唇膏,溝壑縱橫在淡色的薄唇上,像他的人那樣複雜。
季言之張口含他的舌頭,吮吸了幾下再放開。楚斐然兩頰透著薄紅,鼻音哼唧,蹙著眉頭。這是他第一次對著一個人剖白,他以為會很難把這一切說出口,但陳述這一切的時候像是在說著與他毫無關聯的事情,他看他,想起剛剛為他哭的他。
矛盾又複雜。
“你真不好。”
“我為什麼不好?” 季言之突然笑出了牙,臉頰有不經意抿出的酒窩,淺淺的,再次是深情且溫柔的,連白瞳仁裡可怖的血色都變得像玫瑰色的柔和薄紗,拂一拂就會散。
“你…” 楚斐然眉間的皺痕更深了,掌心蓋上他的眼睛,“強奸我還要說你好?” 這是他第一次把自己的不滿發洩出來,有時候,某些話只要開了口就不會那麼難繼續下去,有些關系也是,或許季言之為他哭就是一個開頭,不過他也說不準,可能是他對他說“愛”的時候,或者在更早以前————那在學校天臺怦怦跳的心髒。
明明就是離不開他,但他仍然自欺欺人說自己只不過是沉溺性愛,耽溺溫暖,然後用冰稜刺向季言之———因為他害怕自己變成他媽媽———那個被楚樺強奸後患上斯德哥爾摩,最後重度抑鬱症自殺的女人。
可季言之是不一樣。
不一樣的吧。不一樣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