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裡,明亮的月色,灑下茫茫的白光,萬家燈火在慘淡的愁雲裡失去了神采,鍋碗瓢盆在煩躁中響得雜亂,小孩的哭鬧聲也多了起來,人人心裡都有著不痛快。
一個鎮子裡,多少都是沾親帶故的,如此大的變故,罹難的雖然不是自己家,可這清江屯三大家族,就像那黃桷樹一樣,巍然聳立,說倒也就倒了,豈不有些駭人?今後的諸般事務,作坊農事,沒有了領頭主事之人,又該如何去張羅?
清江屯原本訓練有素的莊丁,也被白天的大亂弄慌了神,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喝著悶酒,詛咒著蒼天的不公,誰還有心思去巡邏?以他們的身手,巡邏的作用,其實和那幾聲雞鳴和犬吠的作用差不多,充其量,也就是個警訊。
“不得了啦!有刺客呀!有刺客呀!”
警訊發出來了,然而大多數人聽到這聲音,還來不及任何反映,殺手就已經從天而降,破門而入,無情的刀劍在燈光下閃耀。這是一群來自地獄的惡鬼,渾身上下穿著黑色勁裝,臉上帶著銅面具,十分猙獰,二話不說舉刀便砍。
那時候,莫知福和韓大娘,還有海九章正在家裡喝酒。
莫知福流著眼淚道:“這個年過得真叫個悽惶!黃百萬沒了,燒餅沒得吃,現在可好,三大家族也沒了,連根被拔起。什麼人的心,這樣歹毒?那首詩說起來,是我莫知福這張嘴胡亂謅的,我莫知福做了一輩子農民,竟然做了一首反詩!害得三大家族,百多口子被抓走了,去受那腳鐐手銬牢獄之苦,老頭我真是罪孽深重!悔莫當初!”
海九章安慰道:“老夥計,不要這樣說。別往心裡去,誰不知道,那就是個藉口而已!”
莫知福搖頭嘆道:“即便是藉口,也是莫知福搞出來的藉口,害了三家人,老夫如何能安心?我真是越活越糊塗來!做事情總是少了考慮,到如今如何不是後悔莫及!”
韓大娘嘆道:“唉,你就是腦子少根筋,無緣無故,學什麼秀才,弄什麼打油詩。”
海九章道:“這倒真不是你們的事。聽我說,老夥計,老妹子,這陷害清江屯的人,連這首打油詩都知道,那一定是在這裡布了眼線的,而且已經很久了,要不然,宋家父輩曾任侍衛統領,王家祖輩做太守,鄧家祖輩做刺史,這些陳年舊事他們是如何得知的?”
莫知福道:“這些事,就是老頭我也沒聽說過!”
海九章道:“可不是來!這才是最要命的,朝廷要是翻舊帳,這些舊賬才真的是嚇死個人,又豈是你那幾句打油詩的罪過?那打油詩只是拿來做幌子,騙老百姓的,顯見得朝廷也是做賊心虛,掛羊頭賣狗肉,也不敢大張旗鼓的。要是真翻前朝勳舊的舊賬,這天下多少人家能睡安穩了?那不得天下大亂啊!”
韓大娘道:“朝廷是一邊翻舊賬,一邊又偏做出絕不翻舊帳,寬宏大量的樣子來。”
莫知福嘆道:“唉,罷了罷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家坐了江山,便要防著別人家,都是成王敗寇而已。這大家舊族的後人,便該這麼倒黴,被人捏個罪名隨意欺淩不成?手段之狠辣,連老夫都看不下去了……那皇城司是個什麼東西,來管這種事情?”
海九章道:“我倒聽說,皇城司乃是大內太監掌管的,只聽命於皇上,行事十分機密,但凡文武百官有異動,可以不經審理,直接由皇城司出手,神不知鬼不覺,殺個雞犬不留!哪個不聞風喪膽!”
莫知福吃了一驚:“這樣厲害?”
海九章道:“不錯,便是江湖中人,要是礙了朝廷的事,也是要無情鏟除的,這殺人放火之事,仍是由皇城司來做。”
莫知福道:“看來,咱們清江屯,被人盯上不止一天兩天了。你看看近來多少事?先是宋平無緣無故在紅江大會出了個風頭,然後是到金沙幫被人訛三萬兩銀子,接著我們又發現了天勝宗的空桑地府,忽然間朝廷又派了官兵來抓,倒說說看,這些事有關無關?有完沒完?”
韓大娘便直搖頭:“唉,無風不起浪,這一浪一浪還都是大浪。”
莫知福舉起酒碗,咕咚咕咚喝完,一抹嘴巴,嘆道:“一個清江屯,還能惹了皇上老兒,那趙家倌麼?還用得著皇城司出手?聽海老頭說來,這皇城司簡直就是閻羅王嘛,這他孃的什麼世道!”
韓大娘道:“今日生出如此悽慘的大事,這當中要沒有妖孽作怪,鬼都不信哩!”
莫知福道:“不錯,憑什麼清江屯這麼倒黴,我看八成就是因為這空桑地府躲著一批混世魔王,偷偷摸摸的好不自在,要出世哩!”
海九章點頭道:“老夥計說得在理。空桑地府這夥人不是省油的燈,哪怕是一窩耗子在那裡,一萬多隻,人也是惹不起的,出來作怪,十裡八鄉咬個窟窿連著窟窿也不在話下。何況還是些殺人不眨眼的強盜!如此說來,可憐我清江屯,只怕永世不得安寧,還從此再沒有太平了,早晚十室九空,雞犬不寧。”
韓大娘道:“唉,可憐見的,此地不可久留了。”
海九章又道:“可這前前後後,既有金沙幫,又有天勝宗,還有有遂州團練和廣安軍攙和,什麼樣的人,能這樣手眼通天,黑白通吃?清江屯危矣!清江屯危矣!”
莫知福竟愁苦得說不出話來,又是喝酒。
韓大娘便道:“少喝點,少喝點。”
海九章長嘆一聲,也端起碗來,大口大口地喝那燒酒。如今這境況,真是個愁苦萬狀,百計莫施,任憑你怎樣兵對兵將對將地準備,怎奈別人不按套路出牌,一會兒東,一會兒西,招招要人命來?以這樣的手段和實力,便是神農幫再世,只怕也是難以應付的了。
清江屯啊清江屯,難不成就這樣拱手讓人,竟是完了?
莫知福便道:“海老頭,你可是四大典司,我問你,秋堂主倒底有辦法沒有?”
海九章搖了搖頭:“如此亂糟糟,便是神仙也救不得,秋堂主又不是三頭六臂,只怕也是沒有辦法的了。你看白天那個陣勢,動輒血濺五步,秋堂主能怎麼樣呢?豁出去打一仗,自然是容易的,只消眼睛一閉,拔出劍來,朝前闖就是了。可那不過是白白送死而已。秋堂主既不能看著神農幫死傷殆盡,也不能看著三大家族罪上加罪,死無葬身之地啊。”
莫知福聽了,又喪氣起來:“如此說來,竟是個死局。便我等在此,有手有腳,也是個廢物!”韓大娘心中不忍,便拿衣袖默默地擦眼淚。
海九章仰天長嘆:“老天爺呀,老天爺!難道就不能給清江屯一條生路了麼?”
三人相對無言,看著桌子上的小菜和酒,索然無味,氣悶非常。
小屋裡油燈昏黃,飄飄搖搖,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照耀著屋外的大地,四處都是冰寒徹骨的感覺,氣氛變得十分悲涼。倒底是韓大娘耳根敏銳,心思細膩,忽地變了臉色,道:“不好了!”海九章也回過神來,神色大變,低聲道:“有刺客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