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晚飯，慕容雪提著一盞大紅燈籠，陪著秋楓清造訪玉竹庵。
聽說秋楓清到了，慧淨師太陸菲雲從內堂迎了出來，秋楓清卻牽了她的手，仍舊回到內堂，在庵主的屋裡坐下了。兩人闊別十多年，一時間滄海桑田，百感交集。慕容雪便熄滅了燈籠，掛在簷下，去爐子上燒水，入屋來給兩位長者沏茶，站在秋楓清身後。
秋楓清道：“雪兒，快來見過你應師叔。”
陸菲雲臉一紅，忙道：“秋師姐……不不，秋堂主哪裡話來，貧尼法號慧淨，稱呼一聲慧淨師父便罷了。這位便是慕容雪麼？”陸菲雲便仔仔細細地把慕容雪打量了一番，心道，平日裡庵中徒兒說的倒也不錯，這慕容雪果然有當年自己的樣子，只那臉上神采，卻是比自己，要活泛隨和一些。
秋楓清看著陸菲雲，心裡其實也在想，比起慕容雪，陸師妹無非冷淡拘謹些罷了，這些原本也都不是事，這夫妻二人，咫尺天涯，竟然自己折磨自己，一個僵局對峙了十多年。
破碎夫妻，心病還要心藥醫。
秋楓清笑道：“師妹，是的，這便是慕容雪了，這丫頭算是我那一眾徒兒裡，有主見，膽子又大的人物了。年紀輕輕，偏愛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不久前去金沙幫喝頓喜酒，她便攛掇著，把馬幫主的媳婦給換了；後來，又去了一趟，卻又從外面，給那假新娘，添了個丫環，這架勢，是要把那冒名這事荒唐不荒唐？”
陸菲雲慘笑道：“秋堂主，貧尼不過一個出家之人。阿彌陀佛，這等紅塵中的過眼雲煙，家長裡短，倒不用說了。”
秋楓清笑道：“哎呀，師姐向來心直口快，竟忘了這茬。是了，在玉竹庵慧淨師太面前提起這些，實是不應該，秋楓清這廂便給師太陪個禮，道個歉罷！”陸菲雲哪裡消受得了，忙道：“這，這倒也不必……”
秋楓清便笑道：“師太，你到說說看，我這劣徒該如何挽救？”
陸菲雲嘆了一口氣道：“唉，師姐，要說耍嘴皮子，我又怎是對手。你想說什麼，便說罷，求你也不要師太師太的，叫慧淨這心裡，委實不安。”
秋楓清偏說道：“師太，秋楓清一輩子不過就愛這紅塵裡的熱鬧，天生喜歡給人牽線搭橋，成就姻緣。那時候年輕，何嘗會想到，有朝一日，連自己身邊的師妹，竟也會出家了，可見這百花山，也沒什麼本事，連自家姐妹的問題，都解決不好。”
陸菲雲嘆道：“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這世上人人都苦，誰又解救得過來？”
秋楓清道：“慕容雪這丫頭，這些事情做得呢，我這個做師父的，卻是很贊同的。上天有好生之德，一段姻緣，說到底是兩顆心的問題。就拿那金沙幫幫主來說吧，他當然是想著侯爺家郡主的，這個想，其實也未必是真想那個人，他要這個名罷了。那郡主呢，在名上，嫁一個江湖草莽，卻是極不願意的。至於幫主這個人，她沒那工夫去喜歡，去接受，二人之間的差距，也難以彌補。這樁姻緣，我便覺得，拆了好。”
陸菲雲嘆道：“執著名利色相，男歡女愛，皆是自尋煩惱。”
秋楓清又道：“還說那金沙幫主吧，侯爺女婿這個名分，他是拿到手裡了，這小郡主人走了，他攔不住也就認命了。這個時候，隨便從哪裡送個美人給他，他都接受。得了便宜的，倒是這美人。只要這美人願意，這幫主便名也有，人也有了。”
陸菲雲嘆道：“蠅營狗茍，必不長久。”
秋楓清點點頭道：“師妹說的也是。若是良家子，哪個又願意呢，所以雪兒去解救那妓院的花魁，給她實惠，她自然是不計較什麼名分的，這件事倒也擱得平。從命理上講，師妹以為，這女子今後當如何？”
陸菲雲道：“師姐你自己是個中高手，何須問我來。”
秋楓清道：“那馬幫主想來是我們的對手，為什麼要給他好日子過？我便想讓雪兒再把他們拆了，讓那花魁出家去，你覺得可好？”陸菲雲奇道：“這世上的事情，豈能如此顛三倒四地做？這般操弄人的姻緣福祿，只怕也是德行有虧，要折壽的！”秋楓清點點頭道：“那師太是覺得出家不好的了。也罷，我便不這樣打算便是。敢問慧淨師太，這花魁入了空門，本來也是昌大佛門的事情，你為何覺得不妥呢？”
陸菲雲嘆道：“你終究還是要引到我身上來。唉，就事論事，這花魁不宜出家，也出不了家的。”秋楓清道：“我若要讓那花魁出家，卻也辦得到。你只說收不收罷？”陸菲雲道：“這種女子，我是不敢收的。”
秋楓清逼問道：“怎麼，難道佛不渡有緣人了，佛要分人的出身麼？”
陸菲雲道：“師姐，你何苦要給我出這種難題。凡此種種，這花魁並無慧根，過往諸多事情，又怎麼能夠斬得斷？”秋楓清笑道：“那是你斬不斷而已。你若真的四大皆空，管她什麼人，真要心如死灰拜在你門下，你只管收了去。造孽不造孽，那是我在外面做下的事，與你何幹？”
陸菲雲搖了搖頭，數著念珠不語。
秋楓清笑道：“師妹，要我說，你也是塵緣未了，躲在這玉竹庵裡，不過是逃避內心的折磨而已。玉堂師兄的事，與你無關，與宋平無關，你又何必自攬罪責？”陸菲雲的眼淚，便流了下來，低聲說道：“師姐，我心裡何嘗不苦！卻不要再提這些舊事了罷！玉堂師兄隕落，我便不配有人世間的幸福了。”
秋楓清道：“玉堂師兄光明磊落，下場悽慘，這並不是你的罪過，你怎麼就不配人世間的幸福了。這是你心裡的魔障，你的想法，有問題。”
陸菲雲搖了搖頭，哭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一切都過去了，貧尼風燭殘年，又有什麼大不了？無非茍延殘喘，哪一日風大，便隨佛主西去了罷。”
秋楓清怒道：“說什麼話來，你總不過才三十來歲，說什麼風燭殘年？你比我都小，何必如此消極？你這心裡的寒冰，也忒冷了些。”
陸菲雲道：“慧淨這十來年，便只這一個信念堅持到現在。師姐，君子成人之美，我這卑微的寧靜，切莫給我粉碎了罷！”
秋楓清道：“師姐總不會害你。”
陸菲雲合什道：“阿彌陀佛，人倫之愛，哪比得佛法精微。害是不害，不在其身所受苦厄，而在心之所悟，欲求大光明而不得，愁苦萬狀，也是有害。”
秋楓清嘆道：“你這一生，什麼都好，就是見的人太少了。說到底，人世間的紅塵，你不是看破了，你是簡直沒有看夠，才一葉障目，鑽了牛角尖。你這是潔癖，要自己做個聖人。”
陸菲雲沒有言語。
茶沏好了，慕容雪輕輕走過來，靜悄悄給師父和師叔斟上。
水聲潺潺，霧氣氤氳，嫋嫋升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