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屯的除夕之夜，用過晚膳，安頓好一家老小，宋平也算輕松下來。
他便披了鬥篷，踱著方步，到那國公匾校場上的尼姑庵去看看，這是他每年一次，雷打不動和那個人唯一的一次會面。宋平跨進門來，便有小尼姑戰戰兢兢地出來相迎。莊主不茍言笑，每次來尼姑庵，基本上都沒有好事，除了除夕之夜。他這位施主可謂衣食父母，尼姑庵可得罪不起，所以小尼姑們便怕得要命，大氣也不敢出，生怕被挑出什麼毛病來。
宋平目不斜視，徑直走到尼姑庵的主殿，在那觀音大士像前默默上了一炷香，便向一旁垂手站立的小尼道：“慧淨師父呢？煩勞小師父請她出來一見。”那小尼點點頭，便快步去了後院，不多時又出來，語帶忐忑地道：“師父說，多謝莊主掛念，除夕之夜，乃是紅塵中大好的團聚時刻。師父她一個出家人，佳節與平日無有二致，乃是一樣的靜修。今年不比往年，師父無心會客，莊主請回吧。”
宋平搖了搖頭，無話可說，便抬起腳步直接朝裡走去。那小尼姑作勢要攔，想了想，卻又算了。宋平繞到後堂，庵主的窗前，緩緩道：“清兒如今已滿十四歲了，你這做孃的，就這樣狠心，不想見他一見？”
那屋裡沉寂了好一會，才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來：“阿彌陀佛，宋莊主，貧尼塵緣已了，你又何苦與我來訴說這些前塵往事。宋清那孩子，與我母子情分已斷，相見不過憑添煩惱，又有何益？”
宋平望了望黑漆漆的天空，沒有月光的夜空，星漢燦爛，嘆了一口氣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清江屯遇到了麻煩，這玉竹庵，怕是不保的了。”那女子道：“玉竹庵乃方外之地，凡塵之外，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有什麼保不保的？”
宋平聽得索然無味，道：“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不肯原諒我。”
夜涼如水，那女子便數著念珠，沒有說話。宋平在窗外的身影，模模糊糊映照在窗戶上一團，一動不動，只聽得他緩緩說道：“十五年彈指一揮，一切都過去了，當初是我年少輕狂，這些年，我也漸漸反省了。”
那女子嘆道：“宋莊主反省，倒不必與貧尼說。”
宋平道：“清兒如今也算成人了。你我……都漸漸老了，我只擔心，接下來清江屯倘若大亂，卻有誰還能惦記起你這小小的玉竹庵？我不過是怕你受了委屈，一屋子的柔弱女子，不識俗務，這亂世裡又如何計較？”
那女子道：“宋莊主有心了，玉竹庵得了你的恩惠，已是不該，難不成要一輩子靠著宋莊主過活麼？眾女子既然出家為尼，又怎能把寄人籬下當作理所當然？亂世便亂世，太平便太平，我佛慈悲，普渡眾生，佛門弟子當照見五蘊皆空，自度一切苦厄。”
宋平道：“尋常小災小難倒也罷了，我只是來告訴你，今次大不一樣。有人使計謀，想要生生吞滅了清江屯去。宋平也不是懦弱之輩，實話說，卻也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那女子在屋裡一怔，抬起了頭，欲言又止。
宋平道：“今日一別，往後還有沒有相見的機會，都在兩說。這些話，我總是要與你說了，才甘心的。”那女子低了頭，便道：“世事難料，一切際遇，不過因緣而起，因念而生，如夢幻泡影。宋莊主何必執著。”
宋平道：“也許，這就是宋平這輩子最後與你說話了，你仍然只要和我念經麼？你若恨我，那便用恨的話來恨，你若牽掛，那便用牽掛的話來牽掛，佛門佛門，你躲在佛門裡，把心思藏在這經句之後，究竟有什麼好？”
那女子雙眼緊閉，只不停數著念珠，念念有詞，卻默默無聲。
宋平又道：“年輕的時候，我們都心高氣傲，宋平再有不對的地方，總不過也是為了這宋家而已。我對你的心，總不是假的，玉堂師兄對你，難道就能更真些麼？你總說我見死不救，我何嘗有意為之？我總沒有存心害他罷。你便這樣記恨我一輩子，連清兒也不要了。”
那女子愣了一會，終究忍不住，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那女子低語道：“貧尼遁入空門，只願六根清淨，四大皆空。今日大過年的，你何苦又要揭起這塊的傷疤來？流年已逝，芳華不在，早已不是風花雪月的男子女子，宋莊主何必做這少年郎的姿態？”
宋平道：“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便是玉堂師兄在世，也至多如此罷！”
那女子道：“我心裡這道坎，我自會千難萬難去磨滅，也求你不要再提起。”
宋平道：“我和玉堂師兄，中間只不過差了一個百花山罷了！便你百花山的人是親人，我宋平是禪林寺的俗家弟子，便在你心頭一文不值麼？”
那女子流淚道：“你明知不是這樣的……”
宋平道：“我一日日，一年年盼你迴心轉意。十多年了，我何嘗變過？我只盼著有朝一日，清兒大婚，拜高堂，是拜那一對的高堂，而不是我一個高堂。這些年，宋平既當爹又當媽，又哪裡能夠做得有你在的好？”
那女子道：“求求你不要說了，覆水難收，你就當世上沒有我這個人了罷！”
宋平道：“清兒是無辜的，他憑什麼就該這樣可憐，就該一輩子見不到娘？你我都是習武之人，本該行事磊落豁達，你卻偏偏鑽了這樣的牛角尖，你要怎樣，才能睜開眼來看這個世界？不要一直生活在你的夢裡！”
那女子泣不成聲，道：“我夢也罷，醒也罷，狠心也罷，無情也罷，也已過了半輩子了。家長裡短，早就無所留戀。子非魚，焉知魚之苦樂？又何必年複一年，拿了這套說辭，無端毀我清修？”
宋平道：“今年不一樣，我只問你，清江屯倘若破滅，你到底是跟我走，還是不跟我走？”
那女子道：“阿彌陀佛，宋莊主，貧尼為什麼要跟你走？你為什麼要帶一個出家人走？”
宋平道：“我不管你出家不出家，我只知道你無家可歸，誰也不認識，沒了玉竹庵，你又能去哪裡？”那女子道：“貧尼怎麼就無處可去了？天下佛門，盡皆入得。”宋平道：“百花山秋堂主，是你大師姐吧？她要是知道你在這裡躲著不見人，不得找出十個人，百個人來勸你還俗？”
那女子自言自語道：“貧尼了無牽掛，怎麼可能還俗。”
宋平嘆了一口氣道：“不管你還俗不還俗，這世上清兒是你的親人，我是你的親人，到哪裡，我都帶著你走便是了。你願意見人也罷，不願意見人也罷，只要我有一口氣，便一直在你身邊便是。你一身的武藝，用也罷，不用也罷，便是眼睜睜看著我們一個個身首異處，死於非命，那也由得你。”
那女子道：“阿彌陀佛，我這是造了什麼孽，你非要對我說出這樣慘烈的話來？宋莊主，時候不早了，還請回罷！”
宋平不依不饒道：“人生在世，不外是責任和道義而已。你為情所困，這困住你的也是責任和道義，是在乎生者的道義，還是在乎死者的道義，只在你一念之間。這個你躲不了，誰也躲不了！”
那女子聞言，一雙手顫抖起來，雙手持了那串念珠，閉眼念起經來，那聲音極低，充耳不聞：“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宋平冷笑一聲，道：“我不相信，我所認識的淩波仙子陸菲雲，是那等自暴自棄的人！”
那女子眼淚便順著腮邊滾滾滑落，一時愁腸百結，心裡翻江倒海起來。
宋平在窗外斬釘截鐵地說道：“你做好準備罷！我隨時可能會過來帶你走。我不會再糊裡糊塗地給你機會，讓你一躲就是十三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