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屯的新年如約而來,滿莊上下喜氣洋洋。
只有宋平,海九章等少數幾個,內心裡才有著不為人知的隱憂。莫知福做出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在黃桷樹下一如既往地操練他的童子軍,看著玩瘋了的少年們,臉上流淌的汗珠在陽光裡閃著光芒,哈出一口氣,冷颼颼地變成一團白霧,莫知福幾分滿足,幾分擔憂,還有幾分不捨。
黃百萬的燒餅攤空空蕩蕩,矗立著那隻早已沒了熱氣的爐子,落滿了塵土,莫知福的目光,只有掃到那裡的時候,才會略微地停頓,想一想好久沒有吃燒餅了,這嘴裡便淡得慌。
宋清這段時間愈加乖覺,不知道是那一頓打太過刻骨銘心,還是林楠和海心淩不見了,多少他嚇到了,抑或是他老爹陰沉的臉色,讓他有了綿延不絕的壓力,再也笑不起來。這小子近來大有改變,大概是覺得自己那套牛皮哄哄的把戲,其實也沒什麼意思,尤其是像林楠這樣的對手都不存在的時候。
不,林楠哪裡是對手,林楠是個刺頭。
莫知福不知不覺,有了一種離別的感覺,他和他這些幼稚的童子軍們,並不能為離別說些什麼,只在少年們稚嫩的口號聲中,他一次次讓他們操練,再操練,他囉嗦得不能再囉嗦,細細點評,生怕遺漏了什麼,倒比平日裡多用了十倍的心血,百倍的耐心。
天寒地凍裡,今年所有的蠶繭都送入了繅絲房,再織出那些絲綢來,運到染坊裡,一口口大缸裡泡著。韓大娘和她的蠶女們便沒什麼事了,大家各自回家。海心淩不在跟前,韓大娘便獨自一個人,時不時練一練她的曇婆劍法,照舊在院子裡輾轉騰挪,一言不發。
宋平和海九章,以及另外三大典司,兩大家主,自然是忙個不停,畢竟今年的各種收成,大部分都是些雜物,並不是錢,更不是銀票。他們得張羅滿屯子的老少爺們、姑娘媳婦去倒騰那些柴米油鹽醬醋茶、肉菜瓜果酒糖布,確保該有的人都有。
除夕是一年裡最重要的時節,所有人在這個時候,都有一個位置,包括死去的老祖宗,那也是要享用些香蠟紙錢,祭品犧牲,添一杯水酒,倒一碗水米飯的。大年三十的下午,家家戶戶便都提了籃子,奔向山坡墳冢,去給老祖宗上墳。
三大家族的祠堂裡,也進行著各家的祭拜儀式,這一天倒比一年裡哪天的事情還要多。鞭炮聲早早地便在四面八方響起,此起彼伏,或緩或急,輕如暴雨砸落,滾落千家萬戶,重如驚雷乍起,撼得地動山搖。
清江屯的天空,飄著淡藍色的青煙,彌漫著香燭氣味,這氣味,溝通紅塵與天國。
空桑山深處,無人的山巔,天勝宗幾個星使、千戶實在是悶得慌,偷偷從地底溜出來,帶了些牛肉燒酒,在那冬日聊勝於無的陽光裡,坐在石頭上吃酒聊天,看著山腳下的村莊和炊煙,聽著鞭炮聲裡的雞鳴犬吠,惦念著各自的老家。
誰也沒工夫去理他們,他們也沒興趣去搞什麼事,這個時候,牛肉和酒的滋味,才是最重要的。天王老子也得停下來,慶祝淳化六年的到來。
淳化六年到來的時候,李子升還在大山裡狂奔。
邪玉山實在是太遠了,他已記不得疾行了多久,從渝州到了綿州,又從綿州到了劍閣,再從劍閣往青川的大山裡鑽,這一千裡騎馬過河,翻山越嶺,走走停停,煞是疲憊。
他想著,年關到來之前,自己若是能趕上那一頓年夜飯,也是好的。
若不是中午時分,那山裡的一場大雪突如其來,他幾乎就要成功了。
白馬在山坡上啃著積雪一時掩蓋不了的枯草,不停地咀嚼。李子升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啃完冰冷的幹糧,喝了幾口皮囊裡的燒酒。眼見得夜色濃了,雪也停了,大風吹得天空又澄清起來,滿天星光,雪光映照,邪玉山的白塔已經遙遙在望。
李子升見積雪不過一兩寸深,這路也能看得清楚,最崎嶇的路段早已過去,剩下的,倒還可以行走,便牽了那凍得直打噴嚏的白馬,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趕路。
李子升頂著風雪,滿心的念頭都是趕快見到結香,當面問問她,你為什麼要走,你到底怎麼了,你這些天好不好。
這是一種很複雜的感情,李子升饑寒交迫,腦子反倒像這幽深的夜空一樣空明,星光懶洋洋的,悠如凝固了,沒有一絲塵埃。他一步一步地走著,自己都佩服自己這份堅持,心想,要不是過這個年,本公子只怕都不會鼓起勇氣,非要緊趕慢趕,來這邪玉山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