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的人,忽然嘶叫起來。他緊緊地抓住自己的衣襟,任汗水如雨般地落下,他的頭,發狠般地搖著,彷彿要擺脫那個陰影,彷彿要擺脫那個夢魘,更象是在極力地躲避著,不讓那個正一分一分地掩來的陰影靠近自己的身體……
“小唐……”床前的人頓住了腳步,輕輕地喚了一聲。然而,那樣的輕淺的呼喚,根本就無法喚醒正沉浸在自己編織的噩夢裡的人。那個男子一手掩住衣襟,一手捂著耳朵,發狠地搖著自己的頭,彷彿要將一切,都統統拋開……
然而,怎麼能拋得開呢?
陰影如噩夢,噩夢如陰影,那些記憶,那些烙印,彷彿是深深地嵌入血肉的印記一般,早已滲入血液,早已深入骨髓,那樣的伴隨著生命流逝的印記,除非生命的消失,否則,將終生陪伴在你的左右,如影隨形。
“師傅……師傅……”床上的人,忽然發出一聲彷彿小獸般絕望的叫聲。他抬起血紅、血紅的眸子,睜大眼睛,努力地想要看清眼前的人。終於,在聞到鼻端的馨香,在看清那張雖然疲憊蒼白,卻依舊滿臉溫和的臉時,他一把推開她手中的木碗,然後將整個身子都撲進她的懷裡,渾身顫抖著,開始撕心裂肺一般地飲泣:“師傅,師傅,小唐就知道,你是不會丟下小唐的……你會把小唐找回來的,可是,師傅,你為什麼去得那樣的遲,為什麼那樣的遲……小唐髒了,身子髒了,人也髒了,再也配不起師傅,再也無法讓師傅負責了……”
“師傅……”男子的近乎絕望般的嘶啞的叫聲,彷彿尺長的銀針一般,深深地刺入陶心然的心髒,令她的心,都無可抑制地痛了起來。
她伸出沾染著男子淚水的手,將男子深深地,深深地攏入懷中,不停地勸慰道:“小唐乖,沒事了,沒事了啊……你沒有髒,真的沒有髒,一個人,只要心裡不骯髒,無論他做了什麼,抑或是被逼著做了什麼,都不是錯,都不是錯,你知道嗎?”
“師傅不會嫌小唐髒,師傅一定會對小唐負責……”低低的,但是堅定的聲音,彷彿穿空而過的利箭一般,直直地送出視窗,送到了還在門外靜靜地等候著的三個男子的耳裡。在聽到那樣的話時,三個男子的臉,都不約而同地變了變。
燈火的紋理,彷彿是水的暈染,淡淡地,淡淡地溢位門的、窗的縫隙,那樣的柔和得幾乎淺淡的色調裡,靜靜地佇立在門外的,三個男子的英俊得各具風采的臉,忽然之間,都閃過一抹或者落寞,或者痛楚、又或者是泛著陰暗光彩的冷笑表情出來。
師傅不會嫌小唐髒,師傅一定會對小唐負責……
那樣的話,彷彿重錘,重重地擊落在男子們的心上,因為重壓而來的沉重感,令他們幾乎窒息……
燈動影移,影影綽綽。在燈的一側,是陶心然因為痛楚而微微扭曲的臉。
三天了,小唐獲救已整整三天。可是,在這三天裡,他除了昏睡,還是昏睡,即便是清醒,也還是帶著一種驚懼的,或者說是絕望的眼神,警惕地望著周圍的一切,然後,一個人,靜靜地蜷縮在床的角落裡,只要一聽到有人走近,就會發出近乎野獸一般的嘶吼,然後,開始痛楚地哀叫……
而陶心然經過初步的勘探,吃驚地發現,這個最小的徒弟,已經被人挑斷了手筋和腳筋的一半——只能直立行走,卻武功盡失。而他的身上,至少被人餵了三種毒藥——斷腸草,連珠花,還有合歡散……
這三種毒藥,只要任何一種,就可以在一舉之間,取人性命,可是,因為三種劇毒一齊種到體內,所以,彷彿三隻無法控制的獸一般,互相沖撞,互相抵制,既不取人性命,卻也由不得人的安逸自在——
小唐的眼睛,已經近乎失明,而今,也只能勉強地看到眼前三寸的地方,此外的陽光燦爛,秋高氣爽,逐漸變成昔日的風景,逐漸變成過去的黃花……
可是,那個一向驕傲而且敏感的小唐啊,那個動不動水漫金山的小唐啊,緣何成了今日這般模樣?
有淚水,從陶心然一向堅忍的眸子裡,長線般地滑下,滴滴地滴到那個正陷入沉睡中的人小徒弟的臉上,彷彿不習慣這樣的冰涼的撫慰,那個還在睡夢之中的人,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子,頭在陶心然的懷裡拱了一下,然後那麼到一個更舒服的位置,重又沉沉有睡去。
陶心然的手,就在小唐的臉頰之側,她的指尖,猶有淚痕閃閃。傾聽著最小的徒弟並不安穩的呼吸聲,可是,陶心然卻不敢低首,她甚至不敢去看自己最小的徒弟此時的神情,生怕只要一個忍不住,就會因為失態而痛哭出來。
而她懷中的人兒,重重地扯著陶心然的衣角,就在她熟悉的體香裡,在她低低的勸慰裡,終于都沉沉地睡去。雖然,他的因為極度的折磨而形銷骨立的臉上,因為瘦弱和驚恐而變得蒼白如紙的臉上,還沾有輕淺的淚痕,可是,因為那個人就在身邊,那個人的呼吸就在耳邊,所以,他的因為年輕而略顯稚氣的臉上,終于都露出一抹釋然的,鬆弛的微笑來——只要師傅還在,只要師傅還會對他負責……
日月交替,又是一個明天。
黎明到來,天光透過窗欞,坐在床前的陶心然依舊一手握緊唐方的手,自己卻倚在床頭,頭頂著一側的方桌,慢慢地睡著了。
一晚,兩晚,三晚……
唐方獲救歸來,已經四日,其間,陶心然竟然寸步不離,日夜守候。事實上,只要她一起身,那個明明睡得很沉的人,就會頹然而醒,然後掙紮著,哭喊著,然後四處亂摸,四處亂找,直到摸到那一雙溫柔的手,直到可以聽到陶心然那輕淺的,還有低聲地安慰,他才會在她的懷裡,重又睡去。
神醫呂方的藥,還在配製,幾樣人間稀少的配方,也由甲方彙集而來。可是,在最後的關頭,那個向來號稱“無病不能醫”的神醫,第一次的,在陶心然的面前,有些為難地望著陶心然,請她來做最後的定奪。
要知道,唐方所中之毒,甚為奇特。斷腸草,連珠花,合歡散——這三種毒藥,都是天下聞名。其中斷腸草,又叫苦心藤,性寒,原來産自天山之巔,冰天雪地之中。分三年根,六年根和九年根,而解藥,更要根據斷腸草的年份,還有所下的份量,絲毫不差地配製,如果多之一分,奪人性命,少之一分,前功盡棄。
連珠花,性暖,又名七星花。花分七瓣,七葉七花。生在沙漠深處的沼澤之中。那由於天然瘴氣的滋養而逐漸長成絢麗花朵的連珠花,本身並無毒,可是若加上産自西域的星葉草,就會變成天下奇毒,而且無解。
合歡散,則專為青樓所用,是專門用來對付那些不聽話的絕色男女,一吸之下,即刻成癮,和西域之罌粟花,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由然而,更為奇特的是,三種如此強勢的毒,在他的體內,只入肺,卻沒有入心。再加上,毒藥份量難以猜測,所以,一下子難倒了向神醫呂方。
“可是,沒有其他的辦法了麼?”明麗的陽光之下,那個一貫月白衣衫的女子在聽完呂方的這一段話之後,沉吟再沉吟,這才靜靜地問了一句。
要知道,唐方今年剛滿十八歲,正是男兒的大好年華,可是,如果說就些盲眼,身纏劇毒,那麼,陶心然相信,這絕對不是他可以承受的生命之重。
呂方搖頭。
要知道,醫者父母心。力所能及者,他必定全力以赴,可是,若力有未逮者,他卻也絕對不會逞強好勝。此時,聽到陶心然問,他除了搖頭,還是搖頭。
059——西去
醫者,只能療疾調病,醫人身體,可是,生老病死,卻是掌握在死神的手中。不過,死神的力量終究有限,芸芸眾生之中,也總有被他遺漏、或者無法顧及的地方。所以,當神佛都無能為力時,命運恰恰又是掌握在人類自己的手裡……
這是神醫呂方在離開之前,最後留給陶心然的話。言語滄桑,充滿嘆息。那語氣,那神情,彷彿真正經過千山萬水回到江南的遊子,心已經被風霜磨得光潤無稜,不再心痛也不再哀愁,彷彿經年的老木魚,敲它的老僧已經死去,於是默默無語地沉睡在禪堂中。不該說的已經說了太多,有些話還沒有來得及出口,該說的時間就已經一去不回。
事實上,神醫呂方,那個名滿中州的神醫、那個在世人的眼裡,世外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