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陸清清面上飛紅,有些不好意思。
當初她厚顏糾纏,要甄榛許下兩個願望,未嘗不是為了今天做準備——那時候她才從北地回來,如果沒有意外,她這一輩子都會留在京城,成親,生子,老去……雖然她性情疏朗,卻並不是無知,父親將她的婚事託付給榮妃,這已經可以預見,她未來的夫君一定會在京城的世家子弟中尋找。
沒想到的是,榮妃千挑萬選,卻替她相中忠國公嫡長子。
在得知這件事之時,她幾乎要放聲大笑。那麼一個擁紅偎翠,紈絝浪蕩的忠國公嫡長子——這就是所謂的天賜良緣?!
何其諷刺!
可是她忍了,因為父親手裡還握著她的致命弱點,既然不能嫁給想嫁的人,那麼嫁給誰不是一樣?可他們總是這樣自以為是,得寸進尺,千不該萬不該,到了這一步還擔心她不安心,竟然狠下毒手……!!
憶及那日收到的噩耗,她仍覺得一陣恍惚,香肩微微顫抖下,是滿腔的悲痛和驚怒。
甄榛看她一眼,掀起側窗的簾子,只見馬車已經駛出天街,進入一條頗是冷清的街道,道上行人不多,兩旁商鋪林立,卻是門可羅雀,於是她揚聲吩咐外面的車夫:“再快點。”
“啪”的一聲鞭響,激得人心神一顫,馬車隨即飛奔起來,車中顛簸搖晃,讓人幾欲坐不穩。
“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找上我,時間不多了。”甄榛看著陸清清,緩緩說道。搖晃之中,錦簾被風吹起,明媚的陽光趁勢而入,交錯出變幻的光影,讓她的聲音顯得有些模糊。
“我無法送你出城,到了書店後,便自會就有人接你走,等出了城,你想去哪裡就跟那人說,他們會一直將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
陸清清一震,隨即神色複雜的看著她,“你早知道我要走?”想起先前甄榛突然見到她,半點驚詫也無,卻更像是等待了很久,終於將她等來了,而她今日分明是突然到訪,她卻能在這麼短時間內有如此迅速的安排,如此解釋只有一個,要麼她手中握有不可知的力量,要麼她早知道她要走,在這之前便已經做好了準備。
“大約知道。”
甄榛如實回答,“那一日你問我可願為了一個人犧牲,加上你當初纏著我許下兩個承諾,如此一聯想,便猜到了你早有離開的打算,只是我不知你何時會走,也不知你為何之前不走,卻是現在要走。”
不嫌羅嗦的解釋,彷彿想表明什麼,陸清清不禁羞愧交加,橫了她一眼,“說這麼多幹什麼?我還能懷疑你不成?”
甄榛笑了笑,“我不就是怕你想不通嘛。”
“你——”陸清清氣結,狠狠瞪著她,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可是經過這麼一攪和,她心中的緊張和不安都淡了許多,她明白過來,看著甄榛,離別之情悵然而生。
“我和他是一起長大的……”
陸清清看了甄榛一眼,在分別之前,終於將心中之事緩緩道出——這是她第一次對別人說起這件事,也是最後一次。
“那一年,父親將他撿回來的時候,他已經只剩下一口氣,連老軍醫都說聽天由命,結果沒想到他活了過來……”
她低聲說著,提及那個“他”受的苦,黑眸中閃過一絲心疼。
“他脾氣很好,小時候我很調皮,像個男孩子,父親不放心我,便令他看顧著我,結果每次被我攛掇後,總是硬不下心,不僅管不住我,還總是跟我偷跑出去,結果每每出了事,他總是替我背黑鍋。”
憶及幼時趣事,她嘴角掛上一絲淺笑,這一刻的神情,竟是似水溫柔。
“也不知什麼時候喜歡他的,突然發覺了這件事,我就跟他說了,結果他什麼都沒說,我以為他心中沒我,當時還打了他……那時候,他已經是營裡數一數二的軍醫,父親極是看重他,可是第二天他就向父親請命,說是不想再當軍醫,卻要從一介小兵做起,披甲上陣,建立軍功。”
“父親雖然不想營裡少了他這個軍醫,但也欣賞他的志氣,便允了他的請求……幾乎是拼命的,他很快就立了不少功勞,有一次,他受了重傷差點救不回來……我才知道,他那麼拼命,是想用軍功謀得一個正經身份,好配得上我……”
她的聲音哽咽著,卻是倔強的強忍著,不肯不掉下淚來。
甄榛嘴唇微動,卻終是將一聲嘆息咽回去。
“父親拿他作威脅,逼迫我回京,卻沒想到我回來之後……”她清秀的臉孔悲怒交加,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微微沙啞的嗓音在這一刻如冰雪崩落,冷冷刺耳——
“前日,我才收到訊息,父親派他去剿滅山匪,結果半路遇到伏擊,傷、亡、慘、重……”
她冷然一笑,笑容裡滿是悲愴和譏諷。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景王巡遊正好路過那裡,遇到了僥幸逃生的兵士,他們這才得以保命——這件事,算一算時間,大約就是我離開北地的時候,他傷勢過重,直到前些時候才醒過來,我這才得知訊息……”
景王,即當今聖上所出的二皇子,早年自請去了封地,他的封地敏州,便與邊關北地相鄰。
甄榛眼波閃動,半斂眼睫,遮住眸中情緒,“原來如此……”她微微一笑,看著陸清清,平和的神色間,有著她自己不曾覺察的羨慕,“小舅舅總說我任性,其實你比我還任性……”
至少,她還不能順從心意,拋下一切遠走他鄉,去過那理想中快意不羈的生活。
能任性的活著,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她其實還有很多話要提醒她,比如她這一走便再無回頭之路,不再是矜貴的陸大小姐,而那人要跟她在一起,便也只能從此隱退,無法拓展志向,她真的能確定那人在她失去一切之後,也願意為她拋棄一切,平平淡淡了此一生?
最終,她沒有問出口,因為沒有人能確定一個人的心會不會變,陸清清即便無法與那人白頭到老,留在京城嫁給陳啟也不見得會更好,也許,她真的可以幸福呢?即便不如意,只要她能經受得住磨難,去了外面,她將會見識到一個更為寬廣的世界,眼前的這一切也許就不再算什麼,但是,如果她無法承受背叛和變心……
甄榛從衣襟裡摸出一塊光滑的圓形青石,按到陸清清手上,對上陸清清驚愕的眼神,她淡淡一笑,輕聲道:“如果你們遇到難事,便拿著這石頭去白雲山找一個自以為風流倜儻,天上地下都沒人比得過他的老頭,就說他徒弟在外面惹了麻煩,讓他老人家照顧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