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前夕天色尤為漆黑,獨島守衛已開始陸續換崗,看得出佈防的兵力明顯多於昨日,空氣中已隱約透出些緊張感,鐵靴踏過之處一片蕭索,宥連策藏在亂石樹叢後屏息等待巡邏隊伍走遠,小心翼翼瞥了眼左前方海邊的礁石群,不知道漲潮了他撐來的小艇會不會暴露出來?眼下只得將至之棄。
憑借熟悉地形,宥連策選了條捷徑跑向海邊,脫了累贅的衣物,一頭紮入海中,迅速朝停船地點游去。詠葭早就等在船頭,一見有不尋常的動靜,從後腰拔出短刀,全神貫注盯著海面,不多時宥連策浮出腦袋,她暗喜,收了短刀,等他翻身上船,馬上吩咐起錨離開。
很久沒有施展泳技,宥連策仰躺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喘息,詠葭扯了一條毯子給他蓋上,“冷嗎?”
“沒事兒,還好。”他裹緊毯子坐起來,回頭遙望漸行漸遠的獨島,灰濛濛的天空下島上的一切泛著鬱郁的黑藍色,偶爾有幾點燈火跳躍,一派暴風雨來臨前的詭異寧靜,這是他第一次看著曾是“家”的地方。
他略帶落寞的表情一點一滴落在詠葭眼底,不敢問他冒險上島幹了什麼?見了什麼人?盡管心口堵得慌。
回到臨時落腳的一座荒島,詠葭急忙去張羅驅寒湯藥,宥連策則到溪邊滌掉附著在身上的鹽分,島上的淡水惟有此一處,水淺流速也慢,根本沒辦法痛痛快快的清洗,再加上糾纏在一起的頭發,他十分不耐煩的拉扯,頭皮扯疼了,嘴巴嘶嘶的吸氣,這時身後傳來輕笑聲。
詠葭慢吞吞蹲到他身邊,從他手裡接過亂糟糟的頭發,一縷一縷仔仔細細的理順,然後推了推他說:“頭低下來些。”
宥連策先是看了她一眼,接著乖乖的低下頭,詠葭掬起溪水淋到他發上,指尖穿過長發輕輕揉洗。澤彼人雖也蓄發,但卻不似蒼岌人結辮盤頭,自然的垂在腦後,於肩部處以發帶束住,恣意灑脫。
其實他發質極好,水洗過頗像一匹光滑的青緞,即使他從不愛惜在意,也算得天獨厚了,詠葭悠悠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至始也,陛下不會不知道吧?”
宥連策瞪著水面她和他的倒影,“知道……”
“下次別再拿自己撒氣,否則只能親者痛仇者快。”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親者是誰?”
詠葭一怔,不自在的掙紮,“做什麼你,還差一點點就洗完了。”
宥連策幹脆拂開濕漉漉的頭發,直勾勾的逼視她,“你想暗示我什麼?”
臉頰尚不及顯現的緋紅飛快退散,詠葭正色道:“你每天每天都在矛盾,天人交戰,分明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如果退一步真能海闊天空,為什麼不去試一試?”
“這不是你願意退讓便可了結的事情。”宥連策眼神空冷,原來她竟將自己看的這般通透,不由得有些狼狽。
詠葭說:“撇開旁的不說,總歸得替你父王考慮考慮。”
父王確是他眼下極為重要的一個心結,於是再度被她一針見血的戳中,也於是狼狽轉為邪火上竄,宥連策一躍而起,水花四濺,他道:“夠了,這些事情還輪不到你操心!”
詠葭眼睛一眯,冷聲說:“沒錯,陛下的事兒我自然不夠格說三道四,但是若你為此亂了理性,不斷莽撞的以身犯險,那麼我勢必得阻止,畢竟歷經了千辛萬苦,誰也不想到頭來功虧一簣。”
密集的水珠成串的在臉上滾落,宥連策伸手抹了一把,惡狠狠的瞪她,其實他完全明白她不過一番好意,可誠如她說的,現在他心裡很混亂,理智與情感拉鋸著,即便是好意也令他浮躁不已,所以連他都不理解的脫口說:“你不就怕沒法替公主惠昭雪,沒法回蒼岌給遲瑰一個交代罷了,別裝得多在意我似的!”
裝?詠葭臉色唰的一白,沒想到他竟是這般看待她的……還以為他們在一起出生入死,彼此早有默契,雖未說破但至少對她是不同的,然而實際上他根本沒往心裡去!
宥連策眼見她一副黯然神傷的表情,更加煩亂,嘴巴張張合合最後一言不發扭頭大步向前走,逃避什麼一樣奔進營帳,霍然發現桌上擺著一碗尚冒著熱氣的湯藥,他呆呆的一愣,良久嘶啞的低吼一聲:“啊……”
這夜,派出的探子回報上王目前人不在王城,不知被太後藏去了哪裡,而日前往獨島歸攏的軍隊中間似乎正流行著某種疫病,其餘部分傷兵因得不到及時醫治致死無數,太後命人挖了兩個焚屍坑欲將病死者集體焚燒掩埋,不少將士為此義憤填膺,現如今島上形勢可謂危如累卵。
宥連策只稍作思索便決定再度登島,他的設想是抓住太後草率處理病號傷員的不義之舉,說服獨島守軍起事,棄暗投明。
換上夜行衣,宥連策剛握起佩劍準備出發,詠葭從外面走進來,“陛下,您要去哪兒?”
她這分明是明知故問,宥連策起初不想回答,但又記著早上害她受委屈,出於愧疚心理不情不願道:“上島去。”
“陛下,請三思。”
他試圖與她講道理,“行軍作戰最講究戰機,且戰機往往稍縱即逝,延誤不得。”
詠葭搖頭,“陛下何以確定這個‘戰機’是真是偽?太後向來詭計多端,難保她故意使詐引你上當罷了,凱維將軍不日便可趕到,陛下不如待到那時再做打算。”
宥連策沉吟片刻,終是反駁道:“這一切均是你的猜測不是嗎?反正我意已決,你就不必阻撓了。”
見他要走,詠葭一把拽住他的袖子,“陛下,我說過若你繼續以身犯險,我一定會阻止的。”
她為何總愛跟他唱反調?勸他海闊天空退一步的是她,現在有個不戰而勝的機會她卻又反對。宥連策心下一陣不爽,故而挑眉道:“憑什麼?”
詠葭微楞,“什麼憑什麼?”
宥連策譏誚道:“你憑什麼阻止我?”
詠葭馬上松開手,鬱郁的看著他,從早上起累積而下的怨在胸臆間流竄,這刻她再也騙不了自己,原來她也是個最普通不過的平凡女子,會因為心儀之人一兩句冷言冷語傷心不已……
她緩緩退了兩步,努力著淡漠的說:“我們來打個賭吧。”
“打賭?”宥連策不禁疑惑。
詠葭把別在腰後的短刀拔出丟到地上,“一直想與陛下您切磋一下武藝,那麼擇日不如撞日,如果您能贏過我,那麼您想去哪兒想幹嘛我絕不過問,反之,今夜便請您睡個安穩覺。”
宥連策眯細眼,“開什麼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