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夜跟墨淵離開王宮直奔逐香堡,詠葭看著馬車外不斷後退的風景,問道:“為什麼要出宮?”貝嵐要下她不是讓她能呆在宮裡陪著她嗎?
閉目養神的墨淵過了一會兒才回答她:“後宮不留男客。”
王室外的男性的確是不可以長久逗留在後宮,但也有重臣或王族的外戚被特許住在宮裡,憑他的身份以及受寵的程度還自稱是“客”,或者他這般刻意是在闢謠?不過以貝嵐天不怕地不怕的作風,豈會介意那些喧於塵上的流言蜚語。
彷彿猜到她在想什麼,墨淵平鋪直敘道:“記住,宮裡跟外面不一樣,很不一樣。”
管他是故弄玄虛還是什麼,詠葭都打定主意不予理會,現在她只要乖乖的當一個任人戲弄的小醜便可以了,不過但凡給她逮到機會,她絕對會將他們加諸在自己身上的羞辱連本帶利還給他們,因為,她再無足輕重亦有需堅守的最後底線。
上次來逐香堡帶有幾分不安幾分小心翼翼,然今次的心境卻已大不同,不用步步為營,不必處處謹小慎微,閑暇之餘看著堡內的一草一木,竟感覺熟悉與親切,人便也自在了,而僕役們更將詠葭當做了半個主人,鞍前馬後悉心照顧呵護。
早年間她和哥哥被賣做奴隸,十三歲立功受賞,遲瑰歸還賣身契,除了他們的奴籍,但仍非自由身,稍有差池即刻兩顆人頭叮咚落地,她的奴性跟性命是連成一體的,即使心氣兒再高也未曾設想有一天讓人伺候,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故而詠葭非常不習慣總有兩個侍女尾隨其後,一副只要她眼神臉色微微一改便準備赴湯蹈火的樣子,反觀墨淵則泰然自若,從來不用動嘴,呼吸聲大點旁邊的隨從就知道他要幹嘛,一看就知道自小就養尊處優。
默默觀察了幾日,墨淵派了一個老嬤嬤過來替下那兩個侍女,別以為這樣是為她著想,老嬤嬤其實是來教她規矩的。不管身處哪裡的王宮,規矩必定多,繁文縟節一套接一套,還有零零碎碎一大堆不可觸犯的禁忌。
背書詠葭由來擅長,兩百多頁的《宮規》看一遍便記得七七八八,可惜記得是一回事兒,“照章辦事”又是另一回事兒,不清楚“教規矩”的老嬤嬤怎麼跟墨淵說的,反正隔日她便被撤走了,換上墨淵親自出馬,除去就寢,一旦踏出房門,他便一直和她在一起。
走路,必須猶如風扶弱柳盈盈動人;說話,必須猶如三月小雨柔細婉轉;笑容,必須猶如春花含苞半遮半掩……墨淵對她的改造幾乎囊括所有,甚至特地請來貝嵐身邊的那群女孩子教導她如何打扮,而男孩子則教宮裡時興的各種遊戲。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再有,舞刀弄劍更想也不要想。之前還不耐有兩個侍女隨時低頭不見抬頭見,現今光沐浴都要花費一個時辰折騰,詠葭發現這些日子沒長什麼本事,耐性倒磨練得出神入化了。
一日,剛傳了早膳,墨淵和詠葭臨窗對坐,桌上的碗碟杯盞擺放得與宮裡完全一模一樣,隨身侍從亦遵照宮裡的規矩,舉箸向二位示意,經同意便將食物夾至小碟送到他們面前,詠葭當然也是遵照規矩,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咀嚼,心裡默數三十下才嚥下,然後等換了新菜再依次重複一遍,舉止可謂文雅婉約,品相一流,用完膳唇上的胭脂都沒脫落分毫。
從頭到尾墨淵都無甚表示,他總如此,不愛說話,詠葭很慶幸,因為她實在對他無話可說,再者頓頓飯食不知味,倒盡胃口,可過後又時常餓得頭眼昏花,她哪裡還提得起精神照顧對方的情緒?
“今日,我們進城。”這冷不丁的一句讓坐得腰痠背疼的詠葭一愕,抬眼看他,墨淵卻已起身,“準備一下。”
“為何進城?”
“聽戲。”
真是惜字如金,多一個字不帶,交代完畢人也飄出了門,詠葭暗忖,長公主的門客莫不是成天裝瘋賣傻的,就是他這種清高寡淡的,如今配上她這個殺手,儼然包羅永珍,海納百川。
貝嵐城極富盛名的角兒今晚鳴鑼開唱,引來八方看客齊聚一堂,使得戲園子熱鬧非凡,上下兩層座無虛席,墨淵氣定神閑的撩袍上二樓雅間,長公主的寵臣自然是正中央視野最好的位子,而作為女眷詠葭則由侍女攙扶著從側面小梯上樓,得以避開一切閑雜人等。
進了雅間,侍女欠身退下,先一步落座的墨淵徑自端起茶碗,揭蓋吹了吹浮面的細如銀針的茶葉,優雅的啜了一口,詠葭不動聲色坐到一邊,拿出絲絹像模像樣的摁了摁額角,仿似爬樓梯給累著了般。
“你這趟上來都看到了什麼?”墨淵突然發問,“要如實說。”
詠葭一邊攪著手裡的絲絹玩,一邊狀似悠閑的說:“戲園子前後四個門,上下七七四十九張桌,我們右邊是中郎將,左邊是太常寺卿。”
墨淵斜她一眼,“就這些?”
詠葭接道:“園中廊下侍衛有二,右翼後門有二,左翼後門一人一車,街口接應有二。”
墨淵無聲長嘆,放了茶碗把頭轉向戲臺,片刻後說道:“看戲吧。”
詠葭鬧不清他何來此問,問了又何以那副表情,好像為著什麼無奈沮喪,若是因她而起,可她自認已足夠端莊,與其他雅間的貴婦女眷並無二致,甚至過猶不及。
名角兒的技藝果然精湛,頻頻獲得滿場喝彩,然而墨淵意興闌珊,中途便要退場,詠葭雖不解其意,但也隨他去,識大體的大家閨秀本應這般善解人意的不是嗎?
如來時一樣,兩人又分開下樓,時值初秋晚風乍起,小梯下照明的火燭疏於關照,一陣強風就熄滅了一盞,領路的侍女一不留神踏空一步,心一慌身子一歪,人整個兒往前撲,詠葭眼疾手快,揪住她的衣領,手腕一振便將她穩穩的釘在樓梯上,侍女驚魂未定的低呼一聲,捂著胸口不敢睜眼,詠葭松開她,撚指輕彈,滅掉的火燭瞬間點亮,同時也照亮站在梯下的墨淵晦暗莫名的臉。
詠葭撇撇唇,若無其事把手搭到侍女臂上,“沒事兒了,走吧,別讓爺等久了。”
侍女剛想道謝,但見墨淵拂袖而去的背影,狠狠一抖,連忙低下頭半聲不吭,詠葭眼角一挑,敢情不叫的狗才咬人。
戲園門口,墨淵坐在馬車上,一等詠葭上來便吩咐上路,馬車搖搖晃晃的顛簸,詠葭卻如履平地,不受點滴影響的安穩坐下,墨淵目不轉睛的瞪著她。
“我可以問問你今晚到底怎麼了嗎?”這麼陰陽怪氣的,詠葭不能再權當看不見。
墨淵沉吸一口氣,“我知道以你的本事,不管偽裝成貴婦或農婦都不在話下,不過我得告訴你,這次你完全弄擰了長公主的本意,她不是要你裝而是要你變。”
難得聽他說這麼長一段話,詠葭不無訝異,以至於一時尚未領會明白,目光不住閃了閃,也就這一瞬的晃神,墨淵始終維持清冷的面目開始動搖龜裂,有火苗在眼底燃燒,他厲聲說:“你的剛愎自用遲早有一天會害死你自己,不,是害死我們大家!”
詠葭向來不怕硬碰硬,她揚起下巴,“請問我哪裡剛愎自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