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木跟著忙了一陣,院子裡人少了,終於清淨了下來。
方強的老孃出來,招呼大家上桌吃飯。
今天入夏快,氣溫格外熱,楊一木身上汗津津的。他藉著方強的毛巾,在小河碼頭上撈了一把臉,終於感到涼爽了些。
進了堂屋,一盆油亮亮的大肥肉放在八仙桌正中。
一番謙讓後,人還沒坐定,方兵已伸出筷子往肉盆去,卻被他老孃一巴掌打了回來:“一點規矩都沒有,你楊哥還沒動筷子呢。”
方兵嘻笑一聲,半大小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楊一木忙抓過筷子,夾了兩塊大肥肉放進他的碗裡。
方強老孃拎了小兒子胳膊一下,佯裝生氣道:“你這小東西,一點不知道當家油鹽貴。你咋買的五花肉?啊,根本一點油水都沒有。”
她有點心疼呢。
這年頭,一般人家買肉都喜歡膘大肉肥的,炸了油,還能煉出油渣燒菜。
香噴噴的大米飯,加上一盆子紅燒肉燒土豆,一桌子人吃得油光滿面,連盆底都被刮乾淨了。
楊一木卻心酸得不得了,剛才那一幕,讓他想起了五十里外的老孃和弟妹。
他老孃叫張蘭英,是富平縣鄭莊公社楊家河村的一個普通農民,今年剛四十。
這是一個老實本分的女人,性格說好聽點叫要強,說難聽點叫“頭硬”,“頭很硬”——該認的事,打掉牙和血咽,多難都認。
這本不是一個描寫軟弱女人的詞,可偏偏又只能這樣形容,反正在她的人生詞典裡,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是她人生至高無上的目標。
一生操勞,可悲居多。
楊一木是家裡的長子,一九七七年恢復高考後第一次高考,考上了安州師範學校,也就是後來的安州師範大學,成了楊家河村有史以來第一個大學生。
楊一木下面有三個弟妹。
大弟楊二力,今年十八歲,只上到了初中畢業,在家務農。上輩子他媳婦為了結婚借的那一千塊錢,鬧得全家雞飛狗跳,一地雞毛。
與方強大哥那媳婦有得一比,也是堅持要求分家單過,自己長得五大三粗的弟弟硬是被她拿捏得死死的,又因為養了個丫頭,被老孃埋怨了無數回,一輩子窩囊得要死。
妹妹楊三妹是家裡唯一的女孩,今年十六歲,還有三個月要參加中考,成績還不錯。上輩子她是考上了縣一中的,可錄取通知書被老孃藏了起來,那個破敗不堪的家供不起她繼續學業,所以她和農村多數女孩一樣,接受命運安排,回家當了農民。二十歲早早嫁了人,幸運的是妹夫對她不錯,也減輕了他不少的愧疚感。
么弟楊八同,今年四歲,名字是由麻將桌上八筒演變而來,卻是他家最有出息,也是過得最幸福的孩子。前世他考上了南大,進了省報,找了一個教師老婆,家世不高,但丈人一家把他當兒子待,婚姻也很美滿,一生過得相當幸福。
一家人,楊一木最不願提起的就是他爸。
他爸叫楊勝利,是公社時代八大員之一的“放映員”,沒有編制,拿多少工資,家裡誰也不知道,他也從沒有拿回來過。一到青黃不接的時候,就往外跑,他有一個姐姐也就是楊一木的姑姑嫁在鞍山。
這個時候,不知道楊勝利流浪到哪裡去了,反正楊一木重生後就沒見到他。
就這麼一個只顧自己吃飽全家不餓的人,就這麼一個連子女名字都懶得起好的人,在生產隊的時代自然落不了好名聲。
家裡人多,但是壯勞力工分一個沒有,張蘭英一人帶著四個孩子,前些年長年都是野菜黃薯幹,這些年日子強了些,但也就是採子米加黃薯幹,除了大弟楊二力出奇地長成了五大三粗的大漢,其他孩子一個個吃得面黃肌瘦。
不管前世還是現在,他一想到這些,都心酸得想哭。
他想回家看看,看看老孃,上輩子有段時間他恨她心狠。一直到她臨死,他才醒悟,他是家的希望,他根本沒有資格為了愛情而任性。
可現在老孃還在氣頭上,自己乾的又是投機倒把的事情,糧票又來路不正,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