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下午,蟬兒微微鳴著,彷彿在知會這來之不易的暖天氣,玉箏換了家常的蜜合色小襖,除了發髻,帶了指甲,隨手去撥弄青玉案上的一尾焦琴,這是她從臨安帶來的心愛之物——娘酷愛琴音,時常撫弄,家中餘音不絕。
從臨安出發時,娘執了她的手細細道,“箏兒,你將這琴帶了去,娘盼著你能選上,日後在宮裡,見著這琴,就如見了娘一樣。”孃的聲音愈發哽咽,馬夫生怕誤了時辰,催個不停,玉箏低頭,看孃的眼裡噙滿淚,也不住地滾下淚來,然馬車終是走遠了,玉箏只於淚光中,看著娘越來越小,從失了輪廓,至漸漸消失在晨霧裡。
玉箏學著在家時孃的樣子,琴絃如絲,指尖一滑,長長的韻便如溪水悠悠流淌。
潺潺娟娟的琴聲裡,依稀是閨閣中懶懶的舊時光。
黃昏時刻,乍聞幾聲脆響,素淺站在檻外,輕輕擊掌,“妹妹果然好琴色。”
玉箏也不停手,繼續撫弄那琴,嗔怪到,“看你,把那樹上的蟬兒都驚走了。”
素淺沒接話,只是低頭擺弄手上玉釧上的幾顆嵌寶珠粒,淡淡道,“驚走?只怕是該走的總是賴在這裡,不該走的,卻從來都留不住。”
玉箏聽得這話中有話,也住了手不再撫那琴,摘了青玉指甲,喚了琳琅去看小廚房做的翠玉豆糕和栗子酥去,只留琴絲箏縧在屋內——她們是玉箏從臨安帶來的家生丫頭。
素淺這才把釧子籠上,眼角的笑意陡然消失,泛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惶恐,“你竟然還有心思撫琴?!這宮裡怕是隻有你是落得清淨的了,你可知?西北戰事吃緊,皇上派了朔王去。”
玉箏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姚大人在京供職,深得皇上信賴,素淺若是想知道朝野中事,並不算很難。只是聽朔王去了西北,她心裡雖然早有預料,卻也是泛起一陣恐懼的苦意,坊間常傳皇上對朔王楊曼靖多有提防,而西北沙場一向是個以埋葬了諸多忠臣烈士而聞名的赴死之地,曼靖去了那裡,多半兇多吉少,然她又能說什麼呢,她只是淡淡一笑,“我是皇上的妃嬪,至於大安宮中住著誰,朔王去了那裡,並不很幹我的事。”
姚素淺臉色一變,上前一步緊緊拉住玉箏,“箏兒,天地良心,我都看在眼裡,你不要嘴硬了。”又從懷中掏出一枚鮫帕,“這是他託我轉交給你的”。
玉箏聽聞這話卻又是吃了一驚,細看那鮫帕時,見上面細細小楷寫到:
花外床琴做不休,滿懷風露思遲留。
悽涼蟋蟀聲中月,斷送梧桐葉上秋。
幽夢每隨草春入,尺書還寄暮鴻愁。
思君桂子清涼夜,正在天香第幾樓?
玉箏只覺得從心口有熱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思君桂子清涼夜”,便是五年前他也是這樣說的,可是,她依舊未等到他歸來。渾身的氣力在那一瞬間被驟然抽光,軟弱而彷徨,卻又下了決心不去想,她是皇上的妃嬪,她的心裡再不能裝下別的男人。
自是她的名字被記在青平策上的那一刻起,她便已註定與之前的命運告別,她不再是臨安的沈玉箏,她再不能愛上這世間的任何一個男子,她的心裡只應裝下一人,她必須要以恭順謙和的姿態去與他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她的名字,喚作宮嬪沈氏。
細細看那乳白攢珠緞子小帕,縱是她最愛的樣子啊,卻依稀染有昨夜的淚痕。
玉箏用那帕子拭幹淚——若是不能生生世世長相廝守,能與他淚與淚相交融也是好的罷。玉箏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告誡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了。
把那方鮫帕深深地掖在從臨安帶來的妝奩裡,愛情,她好笑的嘲弄自己,宮中的女人如何配擁有什麼愛情,她不願再等,也不想再等。想了一想,複抽出鮫帕,叫箏縧研了墨,也提筆向上寫到,心碎不知歸期。
玉箏望著青銅鏡前的自己,耳上一副青玉滴子攢珠在光下映的彷彿水波瀲灩,一圈一圈的光暈讓玉箏看得發暈。
心碎心碎,知歸知歸。
這日子雖是無聊,過得倒快,玉箏雖說假意宣稱抱病,但身邊有了姚素淺和嫀兒,訊息卻總是靈光得很。轉眼間已是深秋,殿選即在眼前,墨才人的身孕已有月餘,楊楊舜聶為了前朝的事憂心忡忡,索性魯琴音腹中孩兒倒是一個不小的安慰,楊楊舜聶幾乎日日宿在洇紅堂,休說浣花臺,就連容妃的華清宮和文妃的仙居臺也是難得一見。
那日,楊楊舜聶難得一見地來了浣花臺。
倒是一個平常天氣,天很暖,只是稀疏的滁州桂花裡,漸漸地隱現出一抹海水綠的顏色,在樹下剪花紙頑兒的琳琅一見那銀色密龍團紋的花樣,便飛也似地跑進去通報,一宮的人也是大驚失色,大驚失色中又帶著點欣喜。
琳琅吃驚的樣子讓玉箏也唬了一跳,向門口望去,那團海水綠卻由花影愈走愈近,玉箏來不及換下身上穿的家常衣裳,只得埋下頭,伏在地上,“皇上萬福金安。”
楊舜聶身穿海水綠團龍便服,頭戴赤金簪冠,長身玉立,豐神朗朗,面目極是清俊,或許是她太心焦了罷,為何有那麼一個瞬間,恍惚然,她竟以為,那笑意盈盈走進來的,是曼靖吧,一定是曼靖從西北迴來了,他大笑著,笑聲朗朗入乾坤,“箏兒,箏兒,我沒有欺你,我回來娶你了……”她甚至將要開口,低低的喚他一句朔兒,又恍惚回到了孩提時,她與曼靖在禦花園中的初見,依稀自己還是六七歲小小女童,鬢發垂髫,朔哥哥把她放著肩上,去攀那五月裡開得最豔的石榴花。
瑩瑩清淚,不過是夢一場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