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高升,盛若寒揹著包袱往前走了幾步,陡然轉身往回走。
季玄正趕著羊往樹林蔭裡去,盛若寒快步跟了上去。
季玄趕著羊在樹林裡穿行了大約一刻鐘,小路頓時開闊,三隻山羊離了季玄的韁繩,立馬撒歡跑到前面平坦的草地上啃草去了。
季玄找了棵樹,在樹下的木樁子旁坐下。盛若寒也跟過去,坐下。
“我還是不明白。”
盛若寒不聰明,不僅不聰明,甚至有些死腦筋,一件事情,要麼不打她心裡過,要麼就非得弄個明白。
“你不明白什麼?”季玄隨手扯了一根草,抬首望向盛若寒。
“你不愛宋雅臣嗎?”盛若寒問。
季玄沒有回答,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的草上。
“是愛的吧,為了她,不惜頂撞族裡的長輩,對她無條件信任,在明知她是來尋仇的情況下,還是將她留在了自己的身邊,讓她統管賬房的一切。”盛若寒邊說邊打量季玄的表情。
季玄的眼中是一派淡然,他摘掉草上的葉子,只留一根光禿禿的莖。又扯了一根,他才偏過頭來看著盛若寒,說:“她會向你提起我,我猜,你跟她的關系應該不錯吧。”
面對季玄的答非所問,盛若寒有些焦躁,但是她還是如實地搖頭,說:“沒有,只是因為鶴翎春見過幾面。”
“你想要鶴翎春?”季玄有些詫異。
盛若寒點頭,回答道:“不錯。”
頓了頓,盛若寒又道:“不過我今天跟著你,並不是來討要你的半熊肉的。”
“你是來討問我為何不與阿臣相認的。”季玄接下她的話。
盛若寒之前便問過他,這下幹脆道:“是的。”
季玄笑了一聲,將手裡的草擱到盤著的腿上,他伸手解開臉上的面巾。
面巾解下,季玄的臉在盛若寒面前展露無遺。看了這張臉,盛若寒眉頭皺得厲害。
他的臉像是滬郡的山川,溝壑叢生,墨黑與濃綠互相暈染,上面眾生百相,可就是沒有一張臉該有的影子。
盛若寒曾經在京都的時候,耳聞過季玄的美貌。京中貴族女子宴會相聚的時候,時常會拿著他的畫像羞羞竊笑,可怎麼,他的臉龐變成了這幅模樣?
“你如果是我這個模樣,你還會回去與昔日戀人相認嗎?”季玄臉上擠出一個笑,“或許起初,她會可憐我,但是日後,她必然會對我這張臉生厭,我不想嚇到她,我寧可讓她覺得我已經死了。”
“你真的甘心就這樣遠遠看著她?”盛若寒又問。
“只要她活著,快樂,我怎麼都願意。”季玄道。
“可是她並不開心。”盛若寒說。
季玄撿起腿上擱著的兩根草,將兩根草扭在一起,一邊扭一邊說:“有些事,有些情,該斷則斷,讓彼此的回憶停留在最美好的地方。如果仍要糾纏,往後就是自己親手毀了那些美好,再回味,彼此之間便只有怨懟了。你看我手裡的這兩根草,各為各,不滅不傷,執意扭在一起,便是傷痕累累。”
盛若寒聞言往他手裡的那兩根草望過去,正如季玄所說,兩根草因為扭在一起,莖杆中的汁液爆出,莖杆上俱是傷痕。
季玄將手裡的草遞到盛若寒面前,盛若寒接過,心中霎時間五味雜陳。
季玄的話不無道理,可假使是這樣,那麼自己此為尋找“事不記”這一路走來便完全沒有道理。
她在葉易生眼中已經是一個不美好的存在了,她應該及時止損,不再去招惹葉易生,免得自己在葉易生的眼中更加惡劣。但是她說不通自己的內心,她不甘心。
她就是想嫁給葉易生,想跟他站在一起,想縮在他懷裡,就像十三歲那年,她從樹上掉下來,而他伸手將她摟了一個滿懷。
那一瞬的溫暖,她眷念至如今。
“況且我命不久矣,我不想阿臣再失去我一次。”季玄說著繫上面巾。
“命不久矣?”盛若寒有些不解。
他步履矯健,並不像命不久矣的樣子啊。
“我被阿臣送進牢房之後,我半熊族的身份也被外界知曉了,牢中有人為得我肉,毀我面貌,剜我心肺,我不知道我能夠活到什麼時候。”季玄說這話的時候依舊淡定,彷彿自己是一尊泥菩薩,別人需要,便削去一角,從不怨恨。
從他的描述中,盛若寒聽不出一絲怨恨,可是她心中卻生起一股火來,手下用力,手中糾纏在一起的兩根草沒扯斷,她的手心反而被草勒出一條血線。
兩滴血砸到盛若寒衣擺上,青衫上瞬時綻開兩朵紅梅。
血滴由紅變綠,最後隱在青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