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沒有人溺死……難道說小輝他……沒有淹死?不,不可能,這絕不可能——我明明看到弟弟的帽子漂在湖面上……”在那美的心裡彷彿有兩個人正在爭辯,“不對,‘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師父一向這麼教導的麼,我不也經常這麼要求自己的麼?我只是看到小輝的帽子而已,又沒看到他的屍體,就這麼斷定他淹死了,未免太草率了!那,小輝的帽子要怎麼解釋?我可是親眼見它漂在水面上……笨蛋,帽子輕嘛,小輝沒有戴好,或者玩的時候掉下來,都有可能,然後被風吹入湖中,有什麼稀罕的!那麼小輝哪去了,我怎麼到處沒有找到他?小輝愛玩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八成在哪玩累了,睡著了……也就是說,我的弟弟——小輝他……可能沒死!!!”
“那個孩子,還真是很可憐!”雖然看到那美的臉色古怪,但是老人們誤以為她是為那氏一家的遭遇而感傷,所以也沒停下,而是繼續講述著那美離開的事情,“自從他姐姐失蹤後,他天天吵著要姐姐,要姐姐……他爹也不敢再出海捕魚,生怕下次回來,連兒子也不見了。何況他也是一心想找回自己的女兒,哪裡還有心思幹活?
“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訴他,省城狀元爺府上有個新買的丫環,有點像他的女兒。於是他把兒子寄放在我家,匆匆忙忙地跟人去了省城。可過不久,與他同去的人回來了,說是他被狀元爺的家人當賊,押到知府衙門去了。那孩子也是有志氣,願學漢時緹縈救父。跟著鄉人入城,向知府老爺求情。
“總算他們父子倆運氣好——遇上個青天大老爺,人家可憐他們,於是法外施恩,將他父子納入府中當下人。聽說那孩子後來跟知府的兒子玩得來,還當了知府公子的書僮……”
“等一下!”聽到這裡,那美倒抽了一大口涼氣,一顆心瞬間就涼透了。那美聲音顫抖地問,“你們,剛才說的……青天大老爺,可是,已故……夷州府知府……車大人?”
“是啊,”說話那鄉人點點頭,“可不是就是車大人嘛!不過聽說,前些年,倭賊進犯,車大人以身殉國……”
那老人的話還未講完,那美已經一轉身,跑沒影了。那美匆匆回到城裡,房也不退、行李也不拿,單單把來時騎的千裡馬牽了出來,快馬加鞭地便往回趕。
“小輝,你可千萬沒有被姐姐給抓到——求求你,千萬別被關在那個牢裡!”那美一邊抽打著馬屁股,一邊在心裡默默地祈禱,“千萬不要被他們拷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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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家夥都是出爐鐵——不打不行……光是用鞭子抽沒用;先沾一點辣椒水再抽……還有,光用烙鐵燙還不夠,你要挖他們的眼珠子,掀他們指甲……割他們的手指、鼻子、耳朵——耳朵留下一邊,能聽到我們問的問題就夠了;舌頭可以不割,不然他們想招也招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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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不要……”想起之前自己訓斥師弟們的話,那美就怕得牙齒直打戰,渾身止不住地顫抖,星星點點的眼淚,自幾乎被眥裂的眼眶裡流出,並隨風向身後飛逝……此刻那美心中不斷地叫喊著,“不要這樣對我的弟弟,不要這樣對我的弟弟——我的弟弟小輝!”
夷州島雖不甚大,但也是山高路遠,那美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終於在天剛亮的時候,回到了慶帝在夷州島的臨時都城。城門守兵認得那美,所以即使還未到開門的時候,他們還是將城門開啟了,放那美進城。進城後,那美二話不說,拍馬徑直往大牢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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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牢裡暗無天日,僅有的幾盞油燈,連附近的牆壁都照不全,更遑論偌大的大牢了。身為蔡正虎的弟子,那美好歹也得了一個小官職,牢裡的獄卒認得她,知道她正奉命追查驅賊會首腦,所以一見她過來,趕緊開門放其入內。
“啊,師姐,你怎麼來了?”一個正在外頭偷懶的師弟,突然見那美過來,還以為是來檢查工作的,趕緊迎上前來討好說,“那些反賊由我們來拷問便好,不勞師姐動手……”
“找到沒有?”甫一進門,那美劈頭便問,“車公子的書僮,那個叫那家輝的——找到沒有?”
“那家輝呀,”那個師弟一拍腦門,“找是找到了,不過這幫賊子嘴巴可硬了,都拷問幾天了,居然屁都不放一個!”
一聽到“拷問”二字,那美的心“格登”一下,瞬間涼了半截。
“他們……在哪裡拷問?”那美冷冷地問。
“是,是!我這就帶你過去。”師弟說著,當先領路,將那美帶著下到了他們專門刑訊逼供用的房子裡。
在這間不算大,但頗為陰暗的房子裡,一個蔡正虎的弟子,指使著好幾個獄卒,對固定在架子上的幾個囚犯嚴刑拷打。鞭子、烙鐵、釘棍幾乎是人手一件;竹簽、小刀、夾棍擺滿桌子;地上還有水桶、火爐、老虎凳等物品。那幾個囚犯,被吊在靠牆的架子上,任人鞭抽棍夾、挑筋插指、水淹火烤……從前那美看這些一點感覺都沒有,可今日看到,卻是觸目驚心——想到自己的弟弟,也在這裡受這些東西的折磨,那美便不寒而慄。
“師姐,你怎麼親自下到這種地方來了?”一個負責監視拷問的師弟見那美進來了,趕緊陪著笑臉,迎上前來,“這邊由小弟看著,你大可放心,一定叫他從實招來……”
那個師弟在說些什麼,那美一句也沒聽進去,她掃了一眼房子裡,被吊在架子上捱打的幾個人,只見他們一個個披頭散發,渾身鮮血淋漓、皮開肉綻,不成人形,但那美還是憑著身為姐姐的直覺,很快便找到了她的弟弟。
“你們問了一晚上,也辛苦了,可以回去睡覺了!”話雖然是關心人的話,可那美在說的時候,卻連一眼都沒有看身邊的師弟,實在不像是關心的樣子,“剩下的,我來處理!”
“沒事,我們不累——還可以繼續問!”那個師弟不明就裡,兀自在笑嘻嘻地說。
“我叫你們回去,你們就乖乖回去好了,哪那麼多廢話?”那美總算是面向師弟來說話了,不過卻是惡狠狠地瞪著他來說的。直嚇得那師弟,大氣也不敢透一口。
“是,是……”見師姐生氣了,那師弟不敢再堅持,“我……我這就回去——回去休息……”說完,便帶著其他獄卒先行離開。
等所有人都出去完之後,那美徑直向來中間那人面前,只見那這個人已經被挖去了雙眼、割掉了鼻子和左耳,還被沾過辣椒水的鞭子打得遍體鱗傷、血肉模糊,連原本長什麼樣都看不出來了,誰又能看得出他小時候長什麼樣?可是莫名地,那美就是認出了他便是自己的弟弟——那家輝。
“你……是不是……叫那……家輝?”那美拼命抑制住激動的心情,湊近了那人僅剩的右邊耳朵,以顫抖著聲音問。
“打死……我吧,我……什麼也……不會說……!”那人氣若遊絲地說。他已經被折磨成這樣了,兀自不肯吐露只言片語。
那美張了張嘴,想再問,卻沒問出口。雖然她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但此時她什麼都沒問。
“天黑黑,要落雨。阿公啊,舉鋤頭要掘芋……”那美突然輕輕地吟唱了起來。
歌謠只唱得一小段,那美便已然哽咽,調子也跑了。但就是這一小段有些跑調的歌謠,在鑽入那人的耳朵後,他的身子猛地一震,那雙沒有了眼珠子的眼眶裡,流出了一行血水。蒼白的嘴唇微微地顫抖著,發出虛弱無力的聲音,問:“姐……姐……是……是你麼?”
“小輝,你……你真的是……我弟弟小輝!”聲音雖然細微,但在那美聽來,卻猶如晴天一聲雷。
雖說一早已經有所察覺,但當聽到對方回應,那美還是忍不住淚流滿面。那美顫抖著伸出雙手,輕輕地撫摸著弟弟已經面目全非的臉龐。
“姐姐,我……我終於……找到你了……”那家輝哽咽著說。
“小輝,姐姐……姐姐終於……找到你了……”那美說著,突然張開雙臂,輕輕地抱著弟弟,失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