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音轉過頭,一個渾身濕漉漉的女人站在她身後,她面色蒼白,不似活人,明明穿著一身俏麗的粉衣,卻絲毫找不出一絲生機。
她抬起手,似乎想要觸碰竺音,被後者制止道。
“如果不想灰飛煙滅,就別碰我。”
夏柔原本抬起的手在空中一僵,蒼白的臉上浮現起一絲苦笑,“好,你能看到我,這就夠了。”
她也不問竺音是什麼人,走到後院的小池旁,坐了下來,盯著池中還沒睡下,遊得正歡的金魚,對竺音道。
“有興趣聽聽我的故事嗎?”
竺音不知道該不該聽,她本來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剛才也是一時興起,才支開張承出來看看。
想了一會,她還是走上前,坐到夏柔身旁。
按照陰差兢兢業業辦事的速度,夏柔死去以後,不用太久,陰差就會迅速上崗,把遊魂抓到地府,而夏柔是昨夜死的,現在出現在這裡,要麼幹翻了抓她的陰差,要麼是從地府偷溜出來的,這兩種方案,哪種都不輕松。
她這樣千辛萬苦來還魂,竺音覺得,自己還是聽一聽比較好。
“這些天,想必你也從她們的談話中聽到了,我曾經是個風塵女子,雖說只是賣藝不賣身,不過在那些人眼裡,我也跟她們沒什麼區別。”
夏柔看著池中魚,它們是夜不歸宿的魚兒,除了暢快地遊來游去,心中永遠不會有別的煩惱。
“可我本來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夏柔的目光裡帶上了哀傷,“如果我爹孃還在,任憑如何窮苦落魄,我都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我本名公孫雪,是前朝蘇州知府公孫焱獨女,江浙是富庶之地,孩提時期,我曾是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千金小姐,呵,雖然我也想不起來那個時候的日子有多美好,想不起來自家那園子長什麼樣子,甚至……連爹孃的樣子,都只剩一個模糊的影子了。”
夏柔看著魚兒游到池邊,想要伸手去碰,卻只能撈了個空,於是只好作罷,輕輕收回手,生怕嚇跑了它。
“彼時新帝登基,改朝換代,要清算一批前朝舊臣,江浙州府是重中之重,官員必然要遭遇一波清洗,我爹做好了帶著一家子人背井離鄉,隱姓埋名的準備,就為了能留住一條命。”
“可惜,”夏柔的目光裡滿是怨恨,“與我爹共事的同知,為了保全自己,向禦史告發我爹在戰亂時夥同徽幫商賈,販賣私鹽,借機發戰亂財,還誣陷我爹趁著新帝根基不穩,斂財扶持前朝餘孽,準備要造反!”
“當天,軍隊的人就沖進了公孫府,見人就殺,爹孃為了保全我,放了一把火,讓奶孃帶著我從暗道逃走,而他們……選擇站出去,直面來殺他們計程車兵,因為他們知道,這些人要的是他們的命,如果他們不死,我永遠不可能逃出蘇州府。”
“所以你滿心怨恨,來到京師,準備報仇。”竺音替她接了句話。
夏柔轉過頭,看了她一眼,苦笑道。
“我要是真如你所說,有這樣強烈的複仇意願,就好了。”
“可我只是個懦弱的人。”夏柔的視線轉回池面,語氣複雜,“我從三歲時開始逃亡,奶孃帶著我,一路從蘇州逃到京城,把我拉扯長大,日子雖然苦了些,但因為有她撐著,我也算平安快樂地長大了。”
“她總說知足常樂,在我面前常常都是笑著,不會露出什麼愁容,她從來沒提起過過去的事,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忘了,原來,我還有個過去。”
夏柔想起奶孃的臉,目光變得很溫柔,“她其實可以拋下我,改頭換面,去找個好人家,也能過得很好,她懂禮儀,會識字,會女紅,我的阮鹹也是她教的,她什麼都會,可卻因為我,被偷走了所有的人生。”
“你知道嗎?那天,你擋在我前面的時候,”夏柔突然抬起手,想要拉竺音,又想起她的警告,縮回了手。
“那天,你擋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想起了她……我長得還算清秀,快及笄那兩年,有個商人想納我做妾,奶孃不同意,那商人就誣告我勾引他,不知廉恥,他夫人帶著幾個家丁,找上門想要收拾我,奶孃就攔在我身前,替我擋住了一切。”
“我雖然懦弱,也知道長此以往,定會出事,所以從那以後,我開始走出自己的小院,與鄰裡交好,時常探聽周圍人的訊息,家裡缺銀子,我就偷偷跑去茶館酒樓賣藝,我還學會了收買人心,為的就是在下一次有人要來找麻煩時,有人能幫我們一把。”
夏柔扯起嘴角,“可能是因為有想要保護的人,我做得很好,哪怕自己根本不喜歡那些事。”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我也許會一輩子與她相依為命。”夏柔眼眶微紅,在那張蒼白的臉上顯得尤為清晰。
“那日,我從酒館回家,遠遠的就瞧見我家那個方向有濃煙,我感覺到不妙,跑回去的時候,家沒了,人也沒了,我什麼都沒了。”
“我的人生,由第一場大火換來重生,由第二場大火摧毀希望。”
“我當時就不想活了,想要沖進去尋死,被一個人拉住,他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是偶然,是有人精心計劃好,想要殺我滅口的,如果我此時沖進去,就再也不會有人給奶孃報仇了。”
“你猜猜,想殺我的是誰?”夏柔看向竺音。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竺音明白她的意思,但還是搖頭道,“不會是謝予言。”
夏柔表情複雜地笑起來,“你可真喜歡他。”
“他年紀比我還小,我當時也不肯相信他會費盡心機來殺我,畢竟他完全不像是會牽扯進過往那些事情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