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花園比起昨晚多了許多生氣,壇子裡的花草各自舒展著腰身。
程朔推著傅老太太在太陽下散步,周圍除了他們,三三兩兩也有不少護士推著行動不便的病人在這兒遛彎,閑聊。
一派祥和。
是程朔先開的口:“我和柏晚章早就認識這件事,您是不是已經知道。”
他沒有拐彎抹角,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傅老太太微笑著看著花壇裡紫黃色的小花,上手撫了撫,說:“過去的事情,不重要了。”
剎那,程朔難以言說究竟是鬆了一口氣,還是肩上的負擔又沉了一沉。
從見到他的第一面,她應該就把他認出來了,那時,他還是以傅紜星朋友的身份出現在醫院。一切彷彿發生在昨天。
一開始,他不理解傅老太太對他的熱情,後來又以為這是一種隱秘的偏見,然而始終濛濛朧朧。如果真的想要他消失,對方有一百種方式都不止,何必在這裡與他耐心交談?
他不明白。
良久沉默,陽光灑在傅老太太滿頭銀絲,她輕輕喟嘆了一聲,聲音穿過悠長時光裡每一粒灰塵,厚重地落地。
“晚章的身體從小就不太好,直到三歲時一次發病,在醫院裡檢查出了這個病。他情況特殊,怎麼都找不到一顆合適的心髒,後來終於等到供體,他卻不願意做這個手術,急得他媽媽差點跳樓。知道情況,醫生也不願給他做了,說病人的求生意識太弱,要是在手術臺上發生什麼意外,可能都不能自主醒來,風險太大,不如先吃著藥,能活一天便是一天。”
“他是個很有想法的孩子,他媽媽的性格跟他是兩個模子。芝萍很要強,她不希望旁人因為兒子的病而憐憫她,看輕她一分,所以一直逼著晚章學習各種東西,鋼琴,吉他,畫畫,晚章沒有辦法運動,就學這些輕松的、能夠坐下來不動的特長。她總希望晚章在別的地方彌補上這個病的缺陷,就和正常的小孩子一樣。”
程朔被陽光紮了一下。
“發現他越來越沉悶,性格也變得鬱郁寡歡後,我才說動芝萍讓他去上學。剛開始,一切也都在好轉,他在學校裡的事情每天有人關注,我們都知道了他交到朋友。你是他第一個朋友。”
傅老太太收回撫摸花瓣的手,低迷了幾分,“所以我後來一直後悔,應該早些找你說清楚,也許那樣還有機會,你能夠幫著勸一勸晚章。你們後面的事,是我攔著芝萍沒有讓她報警,我覺得這對晚章來說或許是一件好事,他循規蹈矩了太久,總要瘋一回。其實那一路上都有人默默跟在你們後面,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但晚章是一定發現了。”
程朔久久沒能說出一句話,那些被矇住的片段,在這一刻陡然抹去了霧氣——為什麼在他們花完身上所有錢後,滿心窘迫走進一家民宿就遇上了施以援手的老闆;為什麼柏晚章在野外不小心被蛇咬傷,立馬就出現好心人將他們送去診所,好在是虛驚一場。
最後的最後,在他顫抖地撥打出那通急救電話時,不過兩分鐘,旅館的房門就被撞開。
但凡晚上半分鐘,甚至幾秒,也許柏晚章就會死在那個浴缸裡。
原來這不是他的功勞。
程朔貼著輪椅蹲下身,仰頭看著傅老太太平和慈祥的面孔,他不懂,也不明白,“您...為什麼?您不怪我嗎?”
“你幫晚章體會到了普通人的生活,讓他變得開朗,我為什麼怪你?但我攔不住芝萍,”傅老太太說,“她後來變成那樣也是沒辦法的事,她覺得是我阻攔了她才讓晚章變成那樣,於是斷掉了所有聯系,誰都找不著他們,後來我是怕她做出不好的事,才叫人去看。她把晚章關在家裡足足半年,沒有讓他出門,最後不知道是因為什麼,晚章答應了做手術。”
那不就是軟禁?
憤怒夾雜著不可置信沖到頭頂,程朔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後來再見到晚章,已經是手術之後,他看起來沒有一點生氣,躺在病床上,檢查報告的數字都變正常了,他扛過了最可怕的炎症和感染。我看芝萍也瘦得厲害,就問她要不要讓晚章出國散散心,有小晟陪著,也許會比耗在這裡好一點,她也能輕鬆一些。”
傅老太太看著程朔失魂落魄的模樣,緩慢而有力地說道:“如今芝萍走了,他身邊再沒有一個血緣親人能夠支撐他的生活,我也活不了太久。要不是為了見你,他不會再回來這裡。”
程朔的嗓子像有千萬根蜘蛛絲黏在一起,發不出清晰的字音:“他……我以為……”
他一直以為,離開了他,柏晚章的生活合該光鮮亮麗。
有傅家雄厚的資本做靠山,有出眾的皮囊,優越的頭腦,他應該遠在千裡外過著人人豔羨的生活,而不是沉溺在那段沾滿泥淖的過往──他以為深陷的只是他一個。
原來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在得知‘死訊’的那個雨夜,柏晚章就被關在他眼前那棟房子裡。
他錯過瞭解救他的唯一機會。
柏晚章從來沒有提到過自己母親,哪怕是在那段與他已經無話不談的旅途裡,只有在被主動問起為什麼要學那麼多不感興趣的東西時,少年時的柏晚章才會流露出一絲複雜的、破碎的表情,以沉默作答。
原來他根本沒有了解過柏晚章真正的生活。
他這麼多年自以為是的深情與懷念,只不過是一個自我感動的笑話。
回去病房的路上,程朔腦子裡一直在回響傅老太太最後的話。
“程朔,就當幫我這個沒幾年好活的老太太一個忙,好不好?你不需要做別的,呆在他的身邊就行了,不要再走遠,讓他這條一群人好不容易搶回來的命,善始善終。”
踏進病房,程朔第一眼瞥見門口地上一塑膠袋衣服,印著某家超市的名字,蔣飛來過。
他頂著亂糟糟的腦子,抬頭望向病床的方向,只一眼,瞳孔猛地一縮。
“你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