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覷了他一眼,很快垂下,睫毛的陰影覆蓋住了右眼下一顆痣。沒有答應,也沒有道謝。烈日炎炎,程朔卻覺得今年的秋天來得比往年更早,不然怎麼解釋陽光下也有一股無言的冷鬱。
見人走遠,蔣飛叼著木棍賤兮兮地湊上來:“哎,你剛才那樣說不是把咱倆也罵進去了嗎?”
程朔沒回話。盯著對方推著輪椅越來越遠的背影。
當時他在想什麼?
不記清了,但他永遠不會忘記十七歲的柏晚章看向他的第一眼,那雙霧靄一般鉛灰色的眼睛。
後來再也沒在那裡見過他。
柏晚章——這個名字是程朔第二天從蔣飛那裡打聽來的。高二分班,他們不在一個教室,下課後在走廊裡碰面,總能聽蔣飛聊起這個半道轉來的怪胎在班上的種種風評,基本離不開幾個形容:陰鬱,寡言,病秧子。總結就是白瞎一張好看的臉。
“他的腿是怎麼回事?”程朔沒忍住問道。
蔣飛蹲在走廊旁,聳聳肩,“他能走路,好多人都看見過,也不知道為什麼天天坐著個輪椅,不過聽說是生了病,得天天吃藥,看著挺嚇人的。”
“都這樣了還來上學?”程朔嘖了一聲,“他爸媽怎麼想的。”
“想讓他多出門交朋友吧?總不能天天住醫院裡,”蔣飛帶著點羨慕,看著自己腳上已經穿禿嚕皮的運動鞋,“感覺他家挺有錢的,估計就是送來體驗一下校園生活。”
程朔問:“那他在班裡交到什麼朋友了嗎?”
蔣飛幾乎沒怎麼思考,“沒有,都沒見過他和人說話。”
“哦。”
“你這麼關心他幹什麼,他惹你了?”
“沒有,”程朔頓了一下,“就是好奇。”
沒錯,好奇。
這是一個不錯的理由。
進入秋季的江慶多雨水,校服一週總有四天是濕的。程朔身體好,高中的男生淋那一點雨總是滿不在乎,回來免不了被程萬木指著鼻子批評教育一頓,才不情不願地塞了把雨傘進書包。
記得很清楚是個週五,因為第二天約好了和蔣飛去電玩城,那兒附近新開了家烤肉店,程朔一整天的心情都格外好,盡管放學後因為作文沒寫的事被老師留堂了十分鐘,也沒能破壞好心情。
教學樓外,一半的天已經陰下來,學生們也早就離了校。越來越密的雨線在凹凸不平的水泥路上積起一個連著一個水窪,程朔撐著雨傘,計算得跳出多遠才不能被濺到,一抬頭,校門口一輛銀灰色的小轎車打著車燈,把那塊灰濛濛的道路照得像白天。
幾乎一眼,程朔就認出來了柏晚章的背影。
他沒坐輪椅,站起來時身量比想象中高瘦,背上的校服幾乎濕透了,緊緊貼著身。旁邊一個像是他爸爸的中年男人撐著傘,往他那邊斜,作勢拉住他的手腕,但是柏晚章紋絲不動。二人在車外僵持。
吵架了?但怎麼看起來又很平靜的樣子。
程朔看得入神,沒注意,一腳踩進了面前大大的水坑。
大約是談判無果,柏晚章轉身離開,不顧對方想要塞給他的雨傘,固執地、沉默地一個人走遠。轎車焦急地在他身後跟了很久,因為開得太慢,還被後車催了好幾聲喇叭,不得不打彎靠向路的另一邊。
一直走到十字路口,柏晚章終於停下,抬頭望向頭頂遮住三分之二天空的黑色傘面,然後才看向舉著傘站在身後的程朔。
對視毫無防備,程朔一頓,才想起來沖他笑,“看你在淋雨,小心別感冒了。”
柏晚章的瞳孔微微一縮,不知道是更意外於他的出現,還是這句自來熟的關心。可能是全身都被雨水沖刷得很幹淨,連情緒也不例外,這一點小小的反應也被程朔捕捉到了。他掃了眼路旁的灰色轎車,裡面的男人應該看見他倆在聊天,沒有下車,於是朝前傾向柏晚章,低聲道:“你不想和那人走嗎?需要幫忙的話我可以送你。”
同一頂傘下,再遠也是近距離,程朔突然的靠近令柏晚章有點失溫的手指神經質地往內蜷縮了下,他後退一步,站到傘外,雨水再一次在面前豎成一道屏障,“不用了。”
等程朔反應過來,連忙撐著傘追趕上去,“哎,你這人怎麼這樣?上次好歹也是我幫了你吧,這麼快就不記得了?我叫......”
“我知道,你叫程朔。”柏晚章打斷了他。
這下換程朔愣住了,“你知道我的名字?”
柏晚章的視線向一側移開,“班上的女生有時會討論你。”
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程朔一下子不知道該先高興還是尷尬,兩種情緒不相上下,最終扯出個饒有興趣的笑容來,“她們怎麼說我的?”
“說你經常逃課,打架,和校外的人混在一起,不是什麼好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