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下令奪了六叔兵權,讓他即刻回京。太子殿下跪求天家,卻被天家斥責,勒令其於東宮自省。京中……叔亭,我沒辦法再在京中待下去了。太子殿下命人傳信給我,說他此時尚無暇顧及,讓我往北疆來尋四叔,只有重新拿下燕山關,太子才能有機會在天家面前替我兩位叔叔說情斡旋。”
自前次病癒之後,天家的性情就越發多變,朝令夕改已成常事。此次許箬領兵出征之前,天家突然將許策從翰林學士院調入太學任職,這一舉動已讓人心生憂慮。翰林學士院專職為天家知制誥,能先於群臣得知天家及兩府的政令,是以翰林學士又稱“內翰”,皆是天家信任之人。許箬記得,臨出京時許箐曾對自己說過,天家這樣的舉動明顯是在提防,短短幾年時間,天家心性已變,如今武將凋零,邊境風雲未平,朝中亦爭鬥不休,在這種境況之下,行事更要謹慎小心,絕不能有一絲疏漏。是以許箬即便知道求援無果,也還是不停命人向外求援。若真有萬一,也不至於被人抓住把柄,牽連更多。
如今聽得覃岷如此說,許箬更覺無奈,功勳卓著的覃家尚且遭逢如此對待,自家在朝中毫無根基,如浮萍一般,稍有不慎便會至任人宰割之境地。
許箬輕嘆一聲,道:“你就這樣跑來薊城,若出了事該怎麼辦?”
“與其在京中被圈養起來,不若賭一把,拼出條生路。”覃岷道,“覃家駐守北疆數十年,自然有我們的方法。只是沒想到此次薊城被圍,確實費了些力氣。先不提這些了,我此番真的帶著退敵之法,這裡說話不便,你先尋個穩妥之處。”
“你隨我來。”
許箬將覃岷帶入覃荗將軍臥房,覃岷雖已知覃荗重傷昏迷,但親眼所見,也總歸是難過傷心的。覃岷親自替覃荗將軍擦洗一番後,才強忍著心中悲痛,與許箬說起正事。
“太子殿下被罰於東宮自省,是託五大王將訊息傳給我的。五大王將路引和手信交給我後另交託我一件事,說是對陣前大有助益,但具體情況並未告知我,只說讓我將這封信給你,你看過後便知。”覃岷說著便從貼身裡衣中取出一封信來交與許箬。
許箬接過後立刻拆開看,其上只有簡單的幾句話——
「幼時得緣,與君相逢。覃家小郎偶得一物,可作燎原之引,帶至陣前,望能相助一番。戰場上刀劍無眼,萬望珍重。京中之事不必掛心,吾尚有餘力照拂。」
看罷信,許箬問道:“五大王可有東西交給你?”
“有。”覃岷說,“是一個泥封的罐子,他說那東西有些危險,須得小心儲存,我暫時將那罐子埋在了城外一處隱秘地方,不會被人翻出來。”
“你將埋藏地告訴斥候,我令他們去取來。”許箬道,“或許我們此番真能絕處逢生。”
“好。”覃岷不疑有他。
許箬摩挲著那信箋上的梅花紋樣,心中有了幾分猜測——這梅花箋是當年父親故去後不久許箐為了貼補家用研究出來放在取適齋售賣的,距今已過了六年有餘,早已不再出售。五大王所用的箋紙已有些泛舊,明顯是在初版梅花箋售賣之時就存下的。用六年前的信箋來寫這封信,其中定有深意。思來想去,也就只有家中那跳脫不羈的幼弟了。這花箋是許箐做的,五大王應該是在用這花箋暗示,他與許箐私下早有往來,只是不欲讓旁人知曉。這“幼時得緣,與君相逢”八字,說的也並不是自己,而是許箐。
午後,當許箬開啟那泥封的罐子,見其中所存之物是“狀似淳漆,聞之腥臭”的石油時,便完全確定了自己的猜想。臨出發時許箐除了將“水泥”的製法交給自己以外,也曾提過“石油”,當時許箐說此物運輸起來頗為危險,禁不住長途奔波,燕山路一帶應該能找到石油,就地取材最為方便。許箬到達陣前後曾命人去尋過,但不久之後便被困薊城,無法再尋,沒想到這次送來石油的會是五大王。但按照覃岷所說,石油之事並非太子所託,而是五大王之意。
許箬思索片刻,道:“岷哥兒,日後若有人問起此物的來源——”
“是我自己尋到的。”覃岷說,“我家雖是武將出身,卻並非無知莽漢。五大王將此物交託給我時著意提了,我自然明白。我其實並不在意這東西究竟是何處來的,背後又有什麼緣由,只要它能助我們退敵,便是好物。至於旁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可不想捲入什麼黨爭之中。”
是夜,劄達蘭營地燃起熊熊大火,久撲不滅,兵卒死傷過半,首領紮魯亦被燒傷,不得已棄營逃亡。薊城之圍迎刃而解,長羽軍趁機反攻,再度奪回燕山關。此戰戰況傳回京中,天家終於緩和了態度,在太子數次求情之下,天家將覃家六郎覃葛封為宣威將軍,命其重回西境駐紮。但經此一事,覃家在朝中那“不可撼動”的地位已漸消失。
冬日裡葉遷生了場病,病後身體便大不如前,在他的催促下,許家與葉家聯姻之事很快敲定。三十一年四月,許策迎娶葉家嫡女。到七月時,葉遷便病重不治,撒手人寰。幫著葉家操持完喪儀後,許箐總有一種自己已完成任務的感覺——大哥二哥皆已成家立業,三哥遠在北疆,暫時不需他操心。穿到這個朝代已經七年了,許箐有心想出去走走,去看看外面真實的世界。只是每次他向二哥提起此事,都會被嚴詞拒絕,許家兄弟四人中最為古板的就是二哥許策了,時至今日,他依舊沒有放棄讓許箐科舉入仕的想法,許箐知道無法說服二哥,便幹脆不再提起離家之事,只在暗中悄悄做準備。
三十一年年底,許箐將這些年來的分利全部取出交還給潤娘和守衷,將他們放了出去,並幫他們盤下一處鋪面,取名為“一簾香”。當年透過滿盈袖打響的“岑氏”名號至今日終於有了成果。一簾香門口的“岑氏”招牌甫一掛出,便立刻有客登門來詢。
三十二年正月,許箐安頓好家中一應事務,給二哥和守初分別留了書信,便趁夜離開了許家。
許箐原本打算往京外去的,但年初時朝廷頒布新令,百姓於各地往來除路引外另須有目的地的接納信函,且信函須五人為證。這政令一出,便阻擋了大部分人員流動。許多人或是逃難,或是旅居,或是擇地謀生,很難得到當地的接納信函,便只能選擇近似“偷渡”的形式。許箐不欲做那等違法之事,便暫時擱下出京的念頭,反正往返京畿各地不需路引信函,且京城地廣,自可以先在京城待上些時日。其實他所想的,不過是擺脫掉“許家四郎”這個身份,自在地生活一段時間。
只是未曾想到,他這一出門,便是另一番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