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六初見
那一日後,許家內宅安靜了下來。做過最重的頭七之禮後,前來弔唁的人已少了許多,只有張載和王推官時不時上門來幫襯著,與兄弟幾人說些話讓他們換換心思。許箐此時也已知道那姓王的推官大名叫作王芾,表字茂棠,與已經故去的許父是同科進士,只是名次略低些,所以在官場上升得沒有許父快。不過這次他倒是佔了便宜,直接升領了許父生前的差事,成為了臨越府的一把手。
到挨過三七,許箐就已經將家中和家外情況知道得差不多了,也逐漸適應了自己的身份。在五七之前,王芾帶來訊息,那些大鬧靈堂的歹人之中還有僱來的打手,他們與許家並無關系,便被按照律例以強入民宅處理了。其餘來鬧事的許家人則被發回原籍,五年內拿不到入京的憑由,想再來鬧事也是難了。另有一人已確認為偽造借據之人,偏偏那人還是省試落榜兩次,在特奏名[1]名錄上的待選之人,王芾將他所犯之事移交禮部,禮部便直接將他劃出名錄,交還當地提舉學事司。而把許箐推到棺上的那人認了罪,卻說不出自己為何要推許箐,只說慌亂之中沒看清,他言辭顛倒,神色慌張,肯定有所隱瞞,王芾打算再仔細追查,暫時先將他收了押,並未最後判決。
五七後的一日,許笠將兄弟幾人都請去了自己所住的秀萼洲中。兄弟四人向來同心,如今爹孃都已不在,自然是聽大哥的。許笠最終還是決定兄弟四人替父結廬一年,他和許策一人往墓前結廬半年,許箬和許箐不必前去,但須在自家祠堂作結廬之意。二哥和三哥都表示同意,許箐更是沒有意見。
許笠又接著說道:“王世叔已替我們向太學的葉博士修了書信,現下箬哥兒要學經義,箐哥兒要開蒙,筠姐兒也是要讀書習字的。拜在葉博士門下,即便日後做個學究,也是比旁人更硬氣些。”
許策和許箬交換過眼神,也都不再說話。許箐坐在一旁,臉上平靜,心裡卻叫苦不疊,他前世做了二十年學生,如今穿過來,難道要他再從頭學四書五經,作八股文章,考科舉當官?——不對,八股文是明代才創的,而且朱熹還沒在這條線上出生,也就意味著“四書五經”這個說法還沒出現。此處無宋,怕是連百家姓都還沒出。蒙書不知都有哪些,這豈不是想用ai作弊都難?
“另有一事,現在該說與你們知道了。”許笠略頓了頓,道,“大殮那日,是黎路的三兒子勾搭著許家遠親,出手傷了箐哥兒。黎三已經被抓了去,我也不能再留黎路他們在家中,正好趁著這次家中治喪,也有理由將他打發出去。”
“黎路?!”許策驚訝不已,“他是翁翁在時便跟著伺候的,怎麼會?怕不是他那不孝子瞞著他做的?”
“二哥糊塗。”許箐開口說道,“若是黎路沒有那託大拿喬的心思,黎福怎麼敢那樣耀武揚威?黎福只是個幌子,怕是這黎路早就生了要憑功勞挾制我們兄弟的心思,才會縱得黎福那般不知天高地厚。”
許策愣了愣,道:“我只當黎福是家生子,難免嬌氣些。”
“家生子也沒有越過主子的道理。更何況他這算哪門子家生子?”許笠說,“箐哥兒說得不錯,黎路確實早就生了二心。他原是管家的,後來因為拿家中份例錢出去放印子,被阿孃發現,就奪了他管家的權,交給了周豐。爹爹念在他在許家多年,沒有當時打發了出去,也沒多說奪權的原因,只說是年歲大了給他派了輕松的活,遮掩了過去。黎路自被奪了管家的權,手中就只有那些月例,他二兒子做生意連番虧空,三兒子又嗜賭成性,自己手裡的積蓄全貼補進去也還是不夠,這才起了歹心,做下這等事。”
許箬疑惑道:“可他為何要傷箐哥兒?”
許笠輕嘆一聲,仔細講述起來,原來這裡面還有另一重故事。
黎路原是想勾搭那些許家人來鬧事做戲,他算計著許家兄弟年幼,見那般架勢定然無力招架,到時他充作長輩從中調停,做出個能當事的樣子,讓許家兄弟重新倚仗於他,到時他再將管家的權力拿回來,繼續用下人們的月例出去放印子,貼補他那兩個不孝子。這計劃只是讓靈堂亂起來,卻不會傷人,他總歸還是念著多年情誼的。可他那個三兒子卻貪得無厭。
許策的乳母靳娘原就是這黎三的外室,倆人私底下還勾著,許父剛一過身,那黎三就得到了信,立刻按捺不住,讓靳娘從院子裡偷偷往外順東西。倆人交貨時被許箐撞見了,原本那個許箐一向不多說話,又或許壓根沒明白他們在做什麼,並未對旁人說起。黎三卻做賊心虛,正好聽聞那幫子許家人來鬧,就買通了其中一人,讓他配合自己。當時靈堂鬧起來,周豐上前阻攔,黎三躲在柱子後將許箐推向人群,那被黎三買通的人就直接把他推到了棺上。
守衷回來時正好看到許箐從周豐身邊向棺上踉蹌撞去,就誤以為是周豐下的手。可是借用了軀殼的後世人許清卻想得清楚,周豐在外管家,他媳婦在內管家,這倆人除非是真的活膩了,不然沒理由做這傷害幼主之事。許箐早就看出這裡面的門道,只是他現在這殼子年齡太小,不能表現得太過,只好旁敲側擊地送些話去,好在大哥聰明,這事終究還是查清楚了。
兄弟四人都有些唏噓,尤其是二哥許策,他為人敦厚老實,原先上面有父兄看顧,只專心治學,從來不去想那些人心算計。今日這一番剖開解析,倒是讓他開了眼,心中更生了些後怕。
許笠道:“我已讓周豐傳下話去,此番家中逢喪,不欲多留下人,有年紀到了或是另有出路的,便多給三個月工錢,找了牙子來領走。你們也趁著這些時日挑選一番,有以前用著不順手的丫鬟廝兒,可以趁著這機會一起打發了。”
合棺殯過七七,做過最後一場法事,許家孝子扶棺出城,往京郊祖墳處去。說是祖墳,其實不過是高祖的衣冠冢並曾祖和祖輩的墳塋。當年許箐祖父入仕為官後便在京城和京郊置房置地,倒是為後輩省去了不少麻煩。
因祖墳就在京郊不遠處,這一路扶棺回去,原是不必停的。無論是按理還是按禮,旁人都該避讓,但總有意外。
許家送葬的隊伍一路哀禮出城,行至第一處岔路時便不得不停了下來——他們碰上了另一隊發哀儀仗。
負責許家喪儀的西頭供奉官韓惟吉原是想上前理論,卻在看到對方禮官時噤了聲,命許家車駕停住讓路。
韓惟吉走到兄弟幾人面前,低聲說:“是禁中的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