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二人心
那一日,許家遠親接到告哀,趕來靈堂,手持一份不知何人何時所寫的借據,聲稱許箐祖父當年曾求借盤纏入京,承諾考中歸還,卻從此再無音信,至今已過數十年,以如今坊間印子錢均利計,應還那人連本帶利五萬緡。大哥稱父親新喪,不願在靈前做此番算計,讓僕從好生招待那些人,待許父身後事了結之後再行解決。那群人卻欺許家家中已無長輩,賴在靈堂不走。恰逢許父的同僚前來弔唁,看不過眼,與他們理論起來。然那些人畢竟姓許,同僚故友也不好多說。大哥幾番退讓,可那些人帶著打手壯漢,早就有備而來,看樣子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靈堂逐漸混亂起來,便是在此時,許箐——原本那個許箐——直接撞在了棺上,登時血流如注,昏死過去。
帶頭的人以為鬧出了人命,短暫的驚慌之後便準備趁亂離開,被許父生前同僚——臨越府官吏聯手攔住。臨越府推官當場命人持手令調派府兵,將那些歹人直接扣住,然後轉身便往宮中去了,沒過多時,隸屬于禁中的皇城司就派了人下來,幫著許家清理了家門內外。
再之後的,守衷也不知詳情,許箐昏過去後他便一直陪著伺候,沒再往前面去。
透過守衷的這番描述,許箐又理出了些頭緒——
此處是帝都,叫作臨越,他的父親是臨越府官,而他穿來的這個朝代,應該不在史書上。
許箐試探著問道:“我看你方才搶在蓉娘之前倒水,這是為何?”
“郎君真不記得了?”守衷似乎是怕隔牆有耳,壓低了聲音回答說,“那日郎君撞在棺上時,周伯就在旁邊。我隱約覺得郎君是被人推到棺上的,可當時太過混亂,我也不敢確認。但若真是周伯存了歹意,蓉娘恐怕也……”
“哦……”許箐輕輕應了聲。守衷口中的周伯大名叫周豐,是蓉孃的丈夫,他們夫妻二人一直幫著打理許家內外大小事宜。守衷年紀不大,但於這內宅人際關繫上倒是算得明白,如果周豐有了二心,那麼他媳婦蓉娘確實不再可靠。可許箐心中卻思忖著,許家如今父母皆去,大哥看模樣不過十五六,且尚未娶妻,也不過是個半大小子,家中僕從聯合外門親戚敲詐勒索,得一筆傍身錢跑路,總好過待在這家中等著家道敗落,最後被發賣出去。但……真的就是周豐嗎?按照前世的經驗,國企中層身亡後撫卹金、治喪費、五險一金返還等等七七八八加起來都足夠全款買輛低配的高檔車了。如今他名義上的父親是死在任上,又是在臨越府做官,應該還是一把手,這簡直相當於首都市長。這種級別的國家公務員,撫卹金應該少不了。而且剛才大哥說家中有積蓄,皇帝也派了人來,各官員弔唁應該也送來挽金,這喪事怕是花費不了多少。那周豐已然做到家中管家的位置,想來對家中錢財積蓄該有所瞭解,不該鼠目寸光至此。當然,這也只是他自己的分析。他既不知這周豐和蓉娘在家中是何模樣,也不知他們是否之前就做過什麼事情,才惹得守衷這般防備。
許箐此時這具軀體還小,又加上受傷,胃口並沒有很好,只將粥喝完,又吃了些小菜,便擱了筷。
“今兒是第幾日了?”許箐問。
“是第六日了。”守衷答,“是大殮那日出的亂子,郎君放心,不曾影響大殮。如今已過了頭三日,規矩也鬆了些,前廳有大郎在接待弔唁賓客。二郎、三郎和姑娘這兩日也都沒大往前面去。我那時聽大郎說,原打算是過了頭七便扶棺入葬。不過現下天家關切,一切都得按詔葬之禮辦,還不知要如何。”
許箐連蒙帶猜倒也大概聽明白了。大殮應該就是三日入棺,此時是第六日,也就是還在停喪期,詔葬他倒是原本就知道,是古代皇帝給勳臣的殊榮。這麼看來,原身死去的父親身份地位確實不一般,也難怪許家遠親會上門來鬧。
守衷手腳麻利,說話間已將餐具收到一旁桌上,候在旁邊的秋月帶著幾個小丫頭將餐具逐一端出,又奉了溫水熱茶來,行動之間鮮有聲響,規矩禮儀著實到位。
許箐問:“那些來鬧事的人穿的是什麼?”
守衷想了想,答道:“領頭的穿著緦麻,其餘都是素服。”
許箐無奈扶額,心說:“緦麻是什麼東西?聽不懂啊!”
就在此時,許箐腦內突然出現幾行字:「以斬衰為首,次為齊衰、大功、小功、緦麻,此乃五服。五服外,皆著素服。」
“我去!”許箐不由得身子一僵,心道,“這金手指……難道是個搜尋引擎?”
不過片刻那幾行字便消失不見,他又試著閉眼召喚幾次,卻都未能成功。
守衷並不知許箐此刻發現了“新大陸”,接著說道:“黎翁是從阿翁在時便跟著伺候的,他都不曾見過那些人,我們更無從知曉了。”
許箐覺得這金手指可能不大靈光,便先暫時放下,睜開眼輕輕點頭,裝作在認真聽守衷說話的模樣。
此時外面響起一聲悶雷,守衷連忙伸手捂住許箐的雙耳。許箐不明所以,只茫然地看著守衷。守衷愣過片刻,不由得紅了眼眶,收回手低聲道:“郎君原先最怕雷聲的。”
“你哭什麼?”許箐問。
“他們……他們都說……”
“說我把自己撞傻了?”
守衷連連搖頭:“郎君以前也並不愛說話,這次只是……只是官人走得急,郎君是傷心過度。”
許箐略想了想,說:“我不怕雷聲了,我見到了比雷聲更可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