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等人的目的很明確,就是在佔領大阪之後讓我們失去大義的名分。我並不打算向如水妥協。如果我們這次接了他的招,就意味著我們承認了他在大阪挾秀賴公以令諸侯的合法性,接下來,他打算以秀賴公的名義做什麼我們都得接!”
人群中不出意外響起了質疑的聲音,
“不能對如水的控訴置之不理。通敵叛國的罪行非同小可……一旦罪行成立,我等皆會成為朝敵。”
提出這個憂慮的是毛利秀元……如今本家蒙難,家主毛利輝元還在黑田如水的手裡,一旦西軍被視為朝敵,那麼家主會是怎樣的處境,他將無法想象。
“治部大人是不願接招,還是沒法接招呢?我方就有能駁倒他們的證據嗎?”
才剛剛投奔到西軍這邊的藤堂高虎見毛利家有所動搖,也開始煽風點火,對於這位不事二主的家夥來說,最壞的結果大不了就是再見勢不妙跳回德川那邊去。
“你不覺得每次都只是一味要求被誣告的一方提供證據來自證清白很可笑嗎?我張口就來說你是反賊,你不能拿出證據自證清白,那罪行就預設成立,這是什麼狗屁道理?還是說,見內府大人幹這種指鹿為馬的事幹多了,你就習慣了,真把鹿當成馬了?”
這句攻擊性不大,羞辱性不小的話來自島津義弘,藤堂高虎被懟得啞口無言,只得作罷。三成感激地望了老爺子一眼,補充道:
“昔日,德川內府在大阪藉著維護豐臣的名義,以前田家謀反為由,要發兵加賀,致使無罪的前田家不得不將阿松夫人送於江戶為質,還要白白背個刺殺內府的汙名。而後,德川內府又以上杉家謀反為由,欲征伐會津……上杉家不願屈服於內府的權力,內府便發兵征討。兩次皆是以為豐臣家盡忠的名義鏟除異己,強加罪名。如水此次的行為和當年的內府別無二致!這種手段不能加以縱容……一個德川內府已經夠可惡了。”
雖然治部的話確實句句在理,但在這個亂世中,利弊與結果往往是被至於義理和事實之上的東西。果不其然,人群中仍有反對的聲音:
“治部大人,通敵叛國這件事可不只是對豐臣家不忠那麼簡單。我以為,讓攝津大人回大阪為自己申辯是有必要的,否則,一旦西軍被視作包庇叛徒的朝敵,屆時一定會有許多人離開西軍。”
“你說誰是叛徒呢?因為大阪那邊一句話,就打算先入為主地給我們的盟友定罪了嗎?”
島津義弘拍著桌子,義憤填膺地說道:“傻子都能看出來,如水就是要像之前內府對付治部一樣,把行長騙回大阪去再找個名義降罪!加藤清正和黑田長政那兩個吃裡扒外的狗東西在徵朝之時就與行長不和,此次誣告必然處心積慮,蓄謀已久,積攢了很多對行長不利的證據。但要我說,文祿、慶長之役的時候,在座的各位沒有哪個屁股上真的幹淨,誰也別說誰髒!尤其那個口口聲聲說要參與救援卻丟下其他人自己逃跑的病貓,這種臨陣脫逃的混賬東西現在居然有臉說行長通敵?真是天大的笑話!“
義弘並非不知道行長被控告的是多麼嚴重的罪行……更明白,在此時站在行長這邊可能會讓自己陷入怎樣的境地。
即便如此,他仍站了出來,一針見血地點出了官兵衛背後的險惡用心。然而他的立場也迅速遭到了質疑……
“你口口聲聲說行長是盟友,你好像忘了,你的兄長——島津義久現在正在攻打宇土城!你可以罔顧你們家主的立場和安危隨心所欲,但我們毛利家做不到!”
“你什麼意思?!”
毛利家的家臣話剛說完,義弘的侄子島津豐久就一個激靈竄了起來,險些把桌子掀翻。
眼看島津與毛利家即將在此事上起爭執,剛剛還一直保持沉默的行長也緩緩從坐上站起身。
現在正值大戰的關鍵時刻,不能因為自己的原因讓治部失去毛利家的支援。如果有什麼罵名和後果,也該由他一人承擔。
“諸位……關於針對我的訴狀,我有話要說。如果在聽完所有事實之後,諸位依舊認為我有罪,可以殺了我,拿我的人頭向大阪交差,以示忠節……但我絕不會去大阪謝罪。”
七嘴八舌的大名們變得安靜了。
行長無聲地掃視著議事廳裡的每一張臉,那些和他一樣,因為太閣的野望被派去異國他鄉送死的大名。
在那些熟悉的面孔上,他看見了許多意料之中的情緒——質疑,震驚,同情,兔死狐悲……他輕嘆一口氣,將當年的事情娓娓道來:
“眾所周知,我和女婿宗義智常年與朝鮮通商,因此,對於朝鮮的情況要比諸位稍微瞭解一些,也間接瞭解到了朝鮮背後的大明國是一股怎樣的力量。太閣假道滅唐的計劃實施之前,我便已經預感到,在這場戰爭中……我們撈不著任何好處。然而那時所有人都低估了大明國的力量,躊躇滿志地為那場註定無望的戰爭做準備,我的勸諫也就石沉大海。在那之後,我的確用了一些見不得人的手段,透過假的使節和國書欺上瞞下,試圖讓朝鮮國王意識到太閣的實力,讓太閣以為朝鮮國王已經臣服……僥幸地期望著這樣就能避免一場大戰,保住自己的領民,避免他們被送去做無謂的犧牲……”
如果那時真的成功了該多好……
雖然這麼說可能有些不忠,但那些和行長一樣被送到朝鮮戰場送死的大名們都忍不住産生了這樣的想法。他們並沒有說出來,只是靜默地注視著行長,以一種感同身受的目光。
“然而我終究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才能……被送上朝鮮戰場的時候,我唯有迅速展開攻略,爭取提早一步見到朝鮮國王,展開談判,才能趁著大明出兵前為太閣保住現有的戰果。只可惜……以為我是在和他爭功的清正屢次破壞談判,致使我多次錯失良機,朝鮮方面已經不再相信我有談判的誠意……當大明國的主力到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
在平壤的時候,和我一起從宇土來到異國的弟兄們曾經問我,什麼時候才能歸國,那時的我還自信滿滿地向他們擔保,只要和談成功就可以衣錦還鄉。但是……之後發生的事諸位都知道。平壤失陷,兵敗如山倒……我們失去了平等談判的條件。我也為自己的自作聰明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既沒能保住家人,也沒能保住宇土的將士。”
提起葬送在平壤的弟弟和將士,行長停頓了許久,大名們似乎也回想起了自己在徵朝的過程中折損的將士,失去的親友,神情凝重……
他深吸了一口氣,強壓著哽咽說了下去,
“再後來……就是與大明的和談。沒錯……為了何談成功,我揹著太閣,先斬後奏,和大明國的使節達成了一些約定。他們那邊也有不想勞民傷財繼續打下去的人……所以,我們努力說服各自的君主,在和談的條件上各退一步,避免己方承受更多的損失。然而事情終究還是沒有朝理想的方向發展……震怒的太閣不願聽我解釋,發動了慶長之役。
我雖然已經想不到戰爭會何時結束,但還是試圖繼續和談。在這過程中,我聽聞了那位大明使節的訊息……他被視作通敵叛國的反賊處死了。是啊……這或許才是我應有的下場。“
想起那位和自己一起為了促成和談欺瞞各自主公的沈惟敬,行長一時間也有些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