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長走上前,一把按住了三成的肩膀,彷彿是要喚醒他一般,厲聲喊道:
“你到底有沒有意識到你現在的責任?你是西軍實質上的領袖,你現在需要對整個西軍,對所有被你拉進這場大戰的人負責!這不是為了你的忠義……這是為了所有已經奮戰到這一步的人。更何況……我沒你說得那麼高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滿足我的野心。他們控訴的罪狀是真的。這是我應得的報應,你能庇護我一時,但不能庇護我一世,所以,讓我去面對它!”
“你知道的……現在回大阪只有死路一條!清正他絕不會放過你……”
提起那個令他憎惡的名字,行長臉上浮起了一絲冷酷的獰笑,三成感覺眼前的行長彷彿又回到了剛剛和談失敗時的狀態……他用了很久才從文祿、慶長的陰霾中走出來,如今,被以如此殘酷,不留餘地的方式揭開舊傷,其中的痛楚一定難以想象。
“我會在死前拉他墊背的。我手上雖然不幹淨,但如果要把文祿、慶長發生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捅出來,他也活不了多久了。用我這條命保全西軍的大義,還能幫你除掉一個叛徒,這倒也不虧。”
“一派胡言!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現在回去不但不能挽回西軍的大義,更奈何不了清正!你好好想清楚……黑田如水真的只是想讓我身敗名裂而已嗎?如果他就是要除掉你呢?將我們分而治之,總要比一網打盡容易得多。你現在回去就是白白送死……他不費一兵一卒,就能鏟除我們最優秀的海將。”
行長凝望著這位固執的友人,文祿、慶長之役中的一幕幕猶在眼前。三成和加藤清正、福島正則等人本是一起長大的好友……他們的感情正是因為三成在徵朝的時候全力維護自己才決裂的。之後三成所遭遇的所有麻煩幾乎也都是那時埋下的伏筆……
現在想來……自己真的值得他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嗎?
望著不肯退讓的摯友,行長放棄了思索如何駁倒他,他垂下雙手,疲憊地嘆了一口氣,
“三成……夠了,真的已經夠了。不要再袒護我這個本就該死的家夥了。我做了卑鄙的事,所以不幸會降臨在我和我身邊的人身上。文祿之役,我被丟在平壤等死;和談眼看就要成功又發生了地震;慶長之役我又被困在順天城……本來以為現在纏繞在我身上的厄運已經結束了,但現在卻還是沒能逃出這該死的爛攤子。凡是和我扯上關系的人都總會惹得一身腥。義弘是這樣,你也是這樣……不要告訴少主,否則他也…………”
“九郎,你又打算獨自做傻事嗎?”
身後響起的聲音讓行長的背影一僵。他不知道秀家是何時來到帳內的,也不知他到底聽到了哪些部分,一時間,紛亂的思緒讓他無法思索該如何面對少主,他下意識地想要逃離這個地方。秀家並未阻攔,卻又在他回到自己的住處後找上了他。
宇喜多秀家推開紙拉門的時候,行長正穿著一件單薄的衣衫坐在案前喝悶酒,桌上的葡萄酒已經只剩一半。這身囚服般的白衣似乎讓秀家産生了不太好的聯想,他走上前,捏著行長的手,奪過酒壺,把剩下的酒一杯一杯喝了個幹淨……像極了那天在治部家茶會上的模樣。
那天他在酒宴上曾對著九郎,對著諸位友人發誓,自己若是唐明皇,絕不會為了保全自己在馬嵬驛把心愛的楊貴妃丟擲去頂罪。更不會在心愛的人最需要他的時候其她而去。
他從未忘記過這個諾言。
“治部已經全部告訴我了。我絕不允許你回大阪送死。”
秀家認真地注視著他,也不確定半醉半醒的九郎是否聽見,抑或是否理解他的意思。行長眯著迷離的眼睛,似乎用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眼前之人是誰。
然後行長就不著痕跡地抽走了他的手。
“就算你是總指揮,你也沒權力主宰我的去留。”
秀家再一次將九郎的手握住,任他幾番掙脫也死死不肯松開。
“我眾叛親離的時候,是你不離不棄留在我身邊。現在我也要做同樣的事。我會寫信給秀賴,向他解釋你在那段時間所做的一切並沒有背叛太閣。”
行長瞪著他,良久,他發出一聲嘲弄的笑聲,以及其涼薄的語氣問道:“你懂什麼……?”
“我……”
秀家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推了一下,他原以為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變得很近,但這一下卻好像又把他推得遠遠的。行長並未理會他驚慌失措的模樣,彷彿對他失去了耐心一般,繼續自顧自地說道:
“解釋什麼?到頭來,你還是覺得我有罪,我應該懇求原諒吧?話說的再好聽有什麼用?你哪次真正幫到我了?太閣要發兵朝鮮的時候,就連你都站在太閣那邊,躊躇滿志地準備為他實現那個荒謬的野望……”
他的聲音從嘲諷逐漸變成怒吼,心中沉積已久的憤怒再也無法剋制。
“為了他一個人的春秋大夢,所有人都被扔到異國他鄉去送死,那些葬身異國的弟兄,誰去向他們謝罪?!我死在平壤的弟弟連屍骨都來不及帶回來,現在,我倒要像個罪人一樣去懇求那個瘋子的原諒?!他應該慶幸那些死者的家人沒把他挫骨揚灰!”
秀家以為時間可以慢慢癒合九郎心中的傷痛。但文祿、慶長之役在他心中留下的傷從未真正癒合過。
“別說了……他是我的父親。”
雖然他早就知道九郎對自己的義父心懷怨憤,但當九郎親口說出來的時候,還是讓他感到渾身冰涼……他緊攥著拳頭,手心的冷汗都快要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