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草菅人命,麻木不仁的豐臣家……早已站在了人心的對立面。
三成不願回答大野治長的問題,不是因為他在乎豐臣的人會怎麼看他,也不是因為他害怕自己的答案會導致和本家的切割或決裂。而是因為……作為最在乎本家的人,他不願為了能贏大野他們這幫奸佞小人,將這個血淋淋的事實也一併擺到明面上。這樣一來……就算他贏得了天下人心,對他恩重如山的豐臣家也將被踩至谷底。
像是察覺到了三成內心的掙紮,寧寧輕輕按住了他的肩膀,隨後走到了臺前。
“不知道大家是否還記得,許多年前,在信長攻略中國地方的時候發生的一件事。這件事年代和火燒比睿山一樣久遠,所以審判席上的各位未必親身經歷過。
荒木村重舉兵謀反之時……已經在我丈夫麾下做軍師的黑田如水黑田官兵衛)自告奮勇去遊說。然而,荒木村重心意已決,不僅沒被招降,還將如水幽禁在有岡城裡整整一年。
信長公並不知道黑田如水已經被幽禁,以為他已經和荒木村重一起謀反,於是下令要我丈夫殺死在他那裡做人質的如水嫡子松壽丸。
此時,我丈夫麾下的另一名軍師——竹中半兵衛知道自己的友人不會背叛,於是將松壽丸藏在自己的居城裡,透過一名病死的男孩的屍首宣稱自己已經殺死了松壽丸。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半兵衛藏匿松壽丸之事還是被發現了。然而,被欺騙的信長公和我丈夫都未追究半兵衛的欺君之罪。直至織田軍攻破岡城,黑田如水謀反的謠言才得以平息……而他的孩子松壽丸也並沒有含冤而死。
為君者,若是在臣子謀反之時不能殺伐果斷,必然會失去威望,屆時,還會有更多人舉起反旗。所以信長公要殺一儆百無可厚非。而為臣者,應該在主公被矇蔽時有所作為,而不是以忠誠的幌子盲目執行命令,逃避責任。然後讓主公背負。半兵衛知道如水有冤情,不惜冒著欺君之罪也要保住松壽丸的義舉,既保全了官兵衛的忠義,也保全了織田家的名譽和信用,不愧為’今孔明‘立本那邊給半兵衛的外號)。
而三成在秀次事件中庇護駒姬的行為,不亞於半兵衛當年的義舉!”
寧寧話音剛落,臺下就傳出了“今孔明”的呼聲,彷彿披在三成身上的枷鎖反而成為了榮耀的象徵。
奉行眾與大野治長茫然無措地望著愈發激動的人群……
這一次,他們輸得更加徹底。
竹中半兵衛生前是豐臣家舉足輕重的軍師,在太閣仍是木下藤吉郎之時便追隨左右。沒人會質疑他對太閣的忠義。寧寧用半兵衛的事跡為三成辯護,不僅讓三成的忠義毋庸置疑……還將他對於本家的意義抬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在臺下的百姓朝自己丟雞蛋前,增田長盛和前田玄以趕緊命人給三成解開枷鎖……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再繼續審問三成的必要了。再審下去,就算他們能給三成定罪,在百姓心中被定罪的仍會是他們。
首枷落地的瞬間,一位身著藍色吳服,疑似是三成的家臣的男子登上了臺階。那人為他披上官服的時候,人群中再次傳出一片歡騰。大野治長從那個燙人的座椅上站起身,正要落荒而逃,卻被石田三成喝住。
“案子還沒審完,審案的人豈有離席的道理?”
三成的聲音讓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在了這個澱殿的狗腿子身上,大野感覺自己現在就像被扒光了遊街一樣難受,窘迫感都要從聲音裡溢位來。
“兩個案子都已經審完了,你還要怎麼樣?!”
“我問你…………無憑無據,誣害忠良,該當何罪?!”
一股寒意竄上了所有審問者的後背。
審問者終究變成了被審問的物件。
“前田玄以,增田長盛,你們當年和我一起查秀次案,明知秀次謀反一事最後查無實據,是天大的冤案,如今卻利用秀次的舊案繼續施行牽連。查案不講證據,不顧真相,只為排除異己,橫造無端,危恥不辦!你們真的不怕死去的秀次公來找你們喊冤嗎?”
一條條罪狀如同鞭笞一般打在兩位奉行臉上,增田長盛和前田玄以自知理虧,在眾目睽睽之下根本抬不起頭……
“尤其是你,增田長盛,沒有任何證據,就向德川家康誣告前田利長謀反,而家康僅憑一句空xue來風的控告,就要發兵加賀,逼迫阿松夫人以人質的身份進入江戶!阿松夫人若是有任何閃失,你有何面目去見加賀大納言?!
再後來,明明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上杉家謀反,德川家康卻要徵罰會津,將上杉家逼得不得不反……上杉家何罪之有?分明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看看如今的天下,坐擁權勢就可以不講證據,肆意給人安插莫須有的罪名,命其名曰討賊,實則黨同伐異,殘害無辜!你們受太閣厚恩,不思忠報,不顧廉恥,非但對內府明目張膽的暴行視若無睹,還信手拈來,有樣學樣地用在其他人身上,乃至人心惶惶,毫無法理可言,文臣構陷忠良,武將以武亂法!以至廟堂之上一片亂象!”
這些被所有人憋在心中的話,如今被大聲宣告了出來。壓抑已久的情緒在此刻都化作淚水和吶喊。在激憤的呼喊中,三成越過了腳下的枷鎖,一步一步走向那兩位將他出賣的同僚。作為昔日曾在太閣麾下共事過的奉行,他本不希望走到這樣一步……然而,盟友的背叛,遠比敵人的狡詐更為可恨。
望著兩位灰頭土臉的奉行,他冷冷質問道:
“敢問兩位奉行,如此種種……該當何罪?!”
審問的場地變得格外安靜,似乎都在等兩位奉行說出答案。朝廷的公卿,南蠻的使節,市井小民,山中僧侶,都靜默地審視著那兩個本來坐在審判席上的人。年紀較長的前田玄以一個接不上氣,徑直昏倒在了雪地裡,也不知是否有意為之……於是他身旁的增田長盛成了被所有人怒視的物件。
被千夫所指的增田長盛感覺頭暈目眩,還沒多久就雙腿一軟,跪倒在了三成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