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隻狐貍走進牢門的那一刻,那個一直鬧騰的大嗓門忽然安靜了下來。他披頭散發地坐在地上,瞪著銅鈴大的眼睛,直直地注視著眼前的人,收起了嗓子等那人開口。但那人也只是冷冷地望著已經成為階下囚的兒時玩伴。
“你說話呀,你不是一直都很能說嗎!你一定想罵我吧!罵我馬鹿,罵我僅僅因為看不慣你就像個鬧脾氣的小屁孩一樣站在你的對立面……罵我蠢,罵我自私,罵我信了德川的鬼話……”
然而,回應福島正則的依舊是冰冷的沉默。他感覺自己就像在和一面牆對話,他驀地站起身,焦躁地吼道:
“每次都是這樣……一幅高高在上,不屑於跟馬鹿交談的模樣,你到底把我們當成什麼了啊?!為什麼不說……?哪怕你說你恨我們,痛罵我們這些叛徒也好啊!”
望著那張氣得快要漲起來的臉,三成一時不知該感到可笑還是憤怒。
“你來說。繼續說完。你對我所做的事,還有我的性格,有哪些不滿,全都說出來。”
“你……!”
“剛才還挺來勁,現在又說不出來了嗎馬鹿?那我來說吧……我志大才疏,卻自視甚高,目中無人,總是給豐臣家樹敵,從文祿之役開始就仗著太閣對自己的信賴胳膊肘往外拐,一點也不顧念舊情,從未將你們視作同僚。我向太閣進讒言害死了秀次,在慶長之役謊報軍情,還有哪些?我假公濟私,打著為了豐臣的名義和德川內府爭權奪利,實際上是為了自己的野心?”
三成的反應把正則整不會了。他就像一頭洩了氣的河豚一樣感覺一下子沒氣可以發,誰知三成竟像背書一樣把所有關於自己的負面評價挨個都背了出來。
“你都已經知道還問我幹什麼?!你就算知道也會我行我素吧……你從來就不在乎別人的感受……”
“因為我也想知道……我到底有多可恨,才讓你們僅僅因為對於我的恨意就站在了德川那邊!”
福島正則瞪著那張他極其厭惡的面孔……也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三成臉上冷峻的表情似乎摻雜了一絲痛楚,那種痛楚就像被揭開繃帶,不斷滲血的傷口一樣愈發清晰……
“就算我是為了自己的野心才與家康為敵,那秀家、吉繼他們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我退隱佐和山之後,寧寧夫人不知為何搬出了大阪城,而最大的受益者是家康,你們又做了什麼?為什麼沒像襲擊我的府邸一樣把那個鳩佔鵲巢的混蛋趕出大版?只要能讓我不好過,就算是讓德川傷害豐臣的利益也無所謂嗎?!”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反正你已經贏了!!!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福島正則無法回答三成的質問,他低頭咕噥著,那個在他眼中一直文弱而冷冰冰的家夥卻忽然揪住了他的囚衣。本就一肚子氣不知道該怎麼發的福島正則掄起拳頭就要揮向三成那該死的臭臉,但再次看見那張臉的時候,他的拳頭卻懸在了半空。
他很少仔細看過佐吉的表情,在他的記憶裡,這家夥就像塊冰。
太閣亡故以後,福島正則嚎啕大哭了很久。每每提起有關太閣的往事,他都會忍不住落淚。但佐吉卻從未在他們面前為太閣流過一滴眼淚。他曾痛罵說,佐吉是個沒有心的家夥……
但現在……他的眼睛分明是紅的。
“佐吉……”
“到底是誰贏了?用你進水的腦子好好想想,這場戰鬥死傷了多少豐臣家的將士,家康卻帶著他的德川軍跑了,豐臣家……從聽信德川的挑唆,開始同門鬩牆的時候就已經走在敗亡的路上了!”
“佐吉……你打我一頓吧……”
“那又能怎麼樣呢?像你們在大阪襲擊我的宅邸時一樣,讓那個狼子野心的家夥看笑話嗎?讓這個本就已經人心離散的豐臣家變得支離破碎?讓我們的矛盾變成死仇?你也是這麼認為的吧……論人望,論知行,論資歷,我不能跟家康比……所以我沒資格保護豐臣家。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可以獨自贏過我們所有人……他又何必大費周章來分化我們?”
“佐吉……求你了………打我一頓也好過像現在這樣……過去的我們就算打一架,第二天也能和好如初,你打我吧!”
福島正則抓住三成的手,試圖往自己臉上打,但三成卻不顧手腕上的疼痛將手抽了回來。福島正則頹喪地垂著腦袋,等待著三成頭也不回地離開。因為自己已經把事情徹底搞砸了。
“去求寧寧夫人……”
“什麼?”
“如果你哪怕有半點悔意……去找那個親手把你們所有人撫養大,卻在你們眼皮子底下被趕出大阪的人……去找那個將你們視作孩子,卻被你們拋棄的人。她比我有資格打你。”
那場會面之後,福島正則被沒收了清州的領地,然後送到了早已歸隱的北政所身邊。而三成和他的友人們則一邊逐步穩定尾張的局勢,一邊為東進做準備。
吉繼在茱莉亞的治療下漸漸恢複。雖然他聲稱自己已經可以隨三成一起東進,但三成還是因為擔心他的病情,執意要讓他留在岐阜調養。秀家也同樣反對重傷初愈的行長隨軍東進,這位向來聽太傅的少主態度頭一次如此強硬。行長一邊感嘆著少主在關原之戰後成長了許多,一邊又似乎憂慮著什麼。
就在一切近乎都準備妥當之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大阪派來的使者帶來了豐臣秀賴的命令。與其說是秀賴公自己的命令,不如說是大阪方面共同決意的結果——
大阪方面決定向德川求和,要求西軍停止東進,石田治部回到大阪,共商和談事宜。
“和談?我們明明打贏了,為什麼要主動求德川和談?他們就這麼怕德川內府嗎?”
經歷了關原之戰那些事,如果說過去的秀家只是將德川家康視作豐臣家的敵人,現在他對於這個挑唆金吾背叛自己的家夥已經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
“秀家,你先冷靜下來。此戰雖然確實是西軍勝利……但德川家康的主力還在,反而是豐臣家……因為內耗而元氣大傷。大阪方面有所顧慮是很正常的。”
“我倒覺得秀家說得沒錯……這種時候提出和談本就不太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