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他早就察覺到,秀家對他這個監護人的依戀不知在何時早已變成另一種東西,但他還是從未逾越過君臣和朋友之間應有的界限。
這個無形的界限並不僅僅是出於他作為切支丹的信仰……
更因為……他知道,自己是一個連自己的信仰都可以賣出去的……卑鄙的商人。
現在,這層窗戶紙被粗暴地捅破了。
“你以為自己已經什麼都知道了嗎,八郎少爺?”
行長的聲音依舊冰冷,卻不再有方才的決絕,就像一個掉進冰窟後,連呼吸也滿是寒氣的人……
“你知道……那天你為何會遇刺嗎?是我這個通敵叛國的家夥,在和大明國的人互通有無,將清正的底細透露給明軍的時候洩露了不該洩露的東西。這所有的算計,最後都變成了一個作繭自縛的笑話。我機關算盡,到頭來什麼也沒做成……我自以為可以瞞天過海,結果用盡用假國書,假國使,還有各種欺上瞞下的手段也沒能阻止這場戰爭;我自以為比清正先捉到朝鮮國王就能盡快促成停戰,結果從宇土跟隨我的弟兄和家人葬在了平壤;我自以為能借刀殺人,除掉清正那個禍害……卻險些連累你。說到底,我小西行長不過是一介貪生怕死的藥商,既沒有為將者應有的血性,也沒有那些慷慨悲歌之士以身殉義的勇氣。”
秀家輕輕搖了搖頭,“九郎……是我讓你背負了太多一個人承擔不起的重責。如果我早些想明白……應該早日結束這無謂的戰爭……你也無需把自己逼到這樣一步吧。現在,你無需再獨自一人阻止這場戰事了。”
正是因為這句話,隱藏在暗處的刺客收起了蓄勢待發的弩箭。然而也是因為收箭這一動作,讓已經遇刺過一次的秀家察覺到了天守閣內還有另一個人。
“是誰?!”
出現在二人視野裡的竟是一名少年。而天守閣內的二人也都恰巧認得……
“丹,你怎麼會來朝鮮?”
“恩公……怎麼又是你?”
話音剛落,行長和秀家面面相覷,但行長卻很快察覺到了異樣,他下意識拔出太刀,護在了秀家身前。
“第三軍的統帥鳥居元忠才死於刺客之手,明軍就攻打了梁山城和蔚山城……現在,他們打算用同樣的計劃攻打順天城嗎?”
“太傅,上次暗殺是他救了我。”
“這不妨礙另一個人派他來殺你!”
從丹出現的那一刻起,做過雙面間諜的行長早已察覺到了同類的氣息…然而,並不是所有雙面間諜都能左右逢源。效忠的兩方勢力一但有利益沖突,他們這樣的雙頭蛇都不會有好下場。
少年沒有否認,他只是望著那位左路軍的統帥,鄭重地問道:“宇喜多中納言……你真的……希望早日停止這場戰爭嗎?”
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少年將弩箭和刀放在了地上。
“如此……便殺了我這個刺殺失敗的刺客吧。唯有這樣……我和我的家族才不會變成通倭的叛徒。”
小西行長並沒有立刻處理這個“刺客”。
這孩子知道了太多不該知道的秘密……但同時,若是處理不慎,牽扯出太多人,他的好友石田三成遲早也會蒙受不必要的汙名。
於是他決定去找“刺客”背後的人。
而那位罪魁禍首甚至沒經過任何試探便承認了自己對於少年的身份和來歷心知肚明。
“你知道知道這孩子的家族是錦衣衛…即便是這樣,你還是用他做這種事。”
行長知道自己沒資格站在道德的高地上譴責任何人。只是……那種像雙頭蛇一樣在夾縫中生存的感受,早在他還是彌九郎之時便體會過。那並不是一個少年能輕易承受的。
“錦衣衛可不是忍者。他們不僅在暗處追查黑幕,還會在明處與奸佞抗衡。丹不是那種一但受人恩惠就可以隨意任人驅使的孩子。”
“曹太郎!你所說的那個孩子可是差點殺死左路軍總大將的人!”
“也是在第一次暗殺中救下你家少主的人。他的父親因為通倭罪含冤而死,你知道,救下你家少主對他和他的家族來說意味著什麼嗎?我知道你想殺了他…但在你動手之前最好想清楚,這麼做是否有必要,以及……這麼做的後果。”
明明只是一介無權無勢的商人,他的話卻讓行長感到一股無形的壓抑。雖然不願承認……但這個人身上,有一種和直家公極其相似的東西,哪怕出於劣勢之中,也時刻有以下克上的勢頭。這種勢頭平日裡會斂藏得很深,一但鋒芒畢露,必會見血。
“他在少主的事上所做出的兩次選擇……可也在你的算計之內?”
不知是否是想起了直家公當年如何利用小姓的事,行長竟如此發問。曹太郎似乎看穿了他在想些什麼,意味深長地答道:
“不要看低了他的覺悟。他保住你們少主的性命不是因為我,也不是因為其他什麼人。為了早日結束這場無意義的戰爭,被當成怯戰的懦夫,甚至背負通敵叛國之惡名的雙頭蛇,不止你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