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將手置於案上,往前微微傾斜,用一股兇戾的語氣質問著眼前的男人。
“你背地裡做的那些事……佐吉知道多少?”
男子冷笑了一聲,不但沒有試圖解釋,反而竟以格外尖銳的言辭反問道:
“終於還是猜忌到他身上了……?如果我說他全都知道,太閣會把他怎麼樣?讓他去切腹,全家拉到三條河原去處死麼?就像你逼他處死秀次全家一樣?”
就算已經看不清,秀吉仍舊感到了那雙眼睛裡灼人的怒意。
”你果然……是為了替佐吉對付德川才這麼做的。“
”那又如何?只許家康暗地裡使壞,就不許以眼還眼嗎?
太閣認為德川從頭到尾真是無辜的?那些調動伊賀忍者的指令,還有秀次事件中的疑點,都是已經被查證過的證據,你不僅對此置若罔聞,卻還有閑工夫在這裡猜忌石田治部。你已經讓他成為眾矢之的……到底還要怎樣才算完?
太閣檢地動的是所有地主與大名的利益,為了你夢想的那個人人能歡笑度日的世界,他冒著生命危險親自下地去做;徵朝是你一意孤行的決策,為了你的野心,他兢兢業業去籌備一場自知希望渺茫的遠徵,親自深入前線作戰,還要負責監察諸將,一旦有人殺良冒功,謊報軍情,他都會如實彙報給你,為此近乎得罪了所有武斷派;你要查秀次謀反,他來找證據,你要殺秀次,他來動刀,連豐臣自家的舊臣都得罪了個遍……因為你的意願,他成了千夫所指的奸佞小人,卻唯獨對你沒有絲毫怨言……
他為了你承受了所有人的敵意,現在還要再承受你的猜忌與懷疑……你可曾想過,世子需要單獨面對德川的那天,誰才是會賭上性命保護幼主的人?那時,已然被所有人所仇恨的石田治部,會落入怎樣的境地?還是說……身居高位的太閣殿下根本就不在乎一個工具的死活?!”
天守閣的主人怒瞪著眼睛,他沒想到一個商人竟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論,他憤然拔出背後的宗三左文字,然而伴隨著拉門被推開的聲音,落下的刀刃竟懸在了半空。
秀吉難以置信地瞪著擋在囚徒身前的人,握刀的雙手微微顫抖著……如果剛才他沒收住刀,眼前之人就算不被斬殺,也會被卸掉一隻手。
“佐吉……讓開。”
“你怎會來此……”
“別在太閣面前胡言亂語了!”
三成並未從曹太郎身前挪開,驚訝之餘,曹太郎卻並未因為他的出現而有所收斂。
“是不是胡言亂語,你不該最清楚嗎。被賣了還替人數錢也要有個限度。”
“住口……”
他用不知是警告還是懇求的語氣說道:“再當著我的面侮辱太閣殿下,我會親手殺了你。”
曹太郎並沒有看見他泛紅的眼睛和那雙眼睛裡閃爍的淚光,即便如此…還是聽見了語中的哽咽。三成深吸一口氣,平複情緒後,他沉著又堅定地向太閣說道:
“太閣殿下,不用審了…偽造議和文書也好,假意答應明使條件也好,皆是我一人所為。”
持刀之人愣住了,他並沒糊塗到會輕信如此拙劣的謊言……然而……
“佐吉,為了這個家夥…何至於此?”
“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如今內憂未平,不宜再招外患。徵朝對太閣的天下百害而無一利……太閣千辛萬苦才統合這個四分五裂的國家,本應與民修生養息,然而為了這次遠徵,百姓不堪重賦,民生凋敝,檢地時甚至能看見大量荒田……在那些荒廢的田地和破敗的農舍間,我已經看不到太閣想建立的那個……百姓得以歡笑度日的世界。所以……我極力促成和談,以求戰禍能早日結束。”
三成用及其冷靜的語氣說完了這些話,隨後便從容地等待著太閣的裁決。秀吉的神情從驚訝到震怒,最後變成一種極其詭異,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別開玩笑了,佐吉……你是怎麼改的文書,又是怎麼和明使談的?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連你自己都說不清楚吧?為了包庇一個將死之人,你竟不惜欺君,愚不可及!”
“和談失敗已是不爭的事實。殺死一介商賈並不能給所有戰死在朝鮮的將士一個交代。若太閣殿下需要殺死一人,以警示天下,我自當以死謝罪。只求太閣殿下能聽佐吉最後的勸諫……攘外必先安內,此時已不宜再勞師遠徵,萬不可發動第二次徵朝。”
這樣就好了吧……就像秀次案一樣,不問過程,只要自己想要的結果。
三成心灰意冷地閉上雙眼,靜候刀刃落下,然而風聲過後,他只聽見了刀刃落地的清響。秀吉將左文字摔在了地上,枯瘦的手臂因為刀的重量竟麻木不已。他的面部因為抽痛而有些扭曲,臉上緊繃的肌肉也無力地鬆弛下來,彷彿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亦或許,這才是那個用血腥手腕威懾天下的太閣極力掩飾的本來的面目。
“佐吉……是什麼讓你覺得……你在我面前,已經到了不得不以死相諫的地步?是那個騙子的話讓你産生了動搖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