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論之間的一種鬥爭,看的是我們選擇哪一方。作為一個虔誠的共産黨員和解放軍軍官,我們當時的選擇應該非常明確,但是實際上,當時的焦慮卻絲毫也不比普通人少,反而中間還摻雜著一種複雜的情緒。
如此說說你也許無法理解我們的苦悶,因為單純從幾個男人的角度,特別還是我們這種農民階級出身的窮苦人家的孩子,在一個有屎尿臭味的封閉空間裡,待上幾小時,並且餓著肚子,其實並不算什麼大不了的。
事實也確實如此,如果說這件事情有一個期限,比如說一天,或者一個星期,我並不會覺得這有多困難,更何況這樣的事情還被冠以任務的頭銜,那比拖到印度去打仗要輕松很多。
但事實上,讓我如坐針氈的是,我們在這裡的困境是無限期的,也就是說,只要你不開啟那扇門,這一切就將繼續,直到我們死亡。
這實在是要讓人發瘋的事情,一想到這個我就感覺渾身的毛孔都要炸掉了,而我煩躁到這種地步是非常少見的,在這之前就幾乎沒有發生過。
我們一開始先是討論,然後坐立不安,安靜一陣子,然後又煩躁一陣子。我和馬在海都輪流去看看孔窗,又去摸摸鐵壁,做著很多毫無意義的事情。副班長則坐在那裡,閉著眼睛,也不知道在思索什麼。
這種令人窒息的煩躁與抉擇,我們整整坐了大概七小時,最後,是副班長突然站了起來,走到氣閉門的邊上,一下抓住了輪盤門閂。接著就往外開始擰。
副班長當時的表情,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很想形容那是鎮定與坦然的革命大無畏精神,但事實上,我知道他也和我們一樣,心理承受能力到了極限。他們這種戰場下來的人,看慣了生死,在某些關頭往往更容易作出決定,所以他第一個作了選擇。
輪盤門閂彎到一半,我們那時才意識到他想開門,我做了一件相當窩囊的事情,竟然想沖上去抱住他阻止他,不過還沒有動作,副班長卻自己停了下來。
他的表情很冷靜,轉頭對我們揮了一下手,說讓我們靠到內壁,如果有不對,他還可以馬上關上門。
馬在海這個死心眼就是堅持要和他在一起,副班長說他這是上過戰場和沒上過戰場的區別,凡是上過戰場的,都不會去幹那些白白送死的事情,因為活下來才可能對祖國有價值。馬在海不聽,被我死死拖住,副班長後來煩了,呵斥一聲別吵了,馬在海才安靜下來。
我和他退到內壁,看著副班長,只見他深吸了一口氣,幾乎沒有猶豫,猛地一轉門閂,從門內發出一聲相當輕微的“咯吱”聲,氣閉門四周猛然一縮,門悄然就開了一條縫隙。
我其實還沒有做好準備,當下整個人就一震,那一瞬間三個人都僵硬了,時間凝固了一樣,而我腦海中一片空白。
然而,似乎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切和開門之前沒什麼兩樣。
我屏著呼吸又等了好久,發現似乎真的沒事了,突然就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對了。
我鬆了口氣,馬在海和門口的副班長也長出了口氣。我剛想說謝天謝地,突然副班長整個人一鬆,一下子軟倒了在地上,接著門被他一帶開了大半。我一驚,看到外面一股洶湧的霧氣瞬間湧入這個鐵艙。
我腦子嗡的一下,心說我命休矣。
那一剎那,半掩著的氣閉門後,是一片深邃的黑暗,濃烈的霧氣從黑暗中迅速湧了進來,然後發散騰起,就像一隻巨大的軟體動物正在侵入這個鐵艙。
我的神經一下子繃到了極限,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死定了,背後鐵壁冰涼,退無可退。
也許給我更多的時間,我還會覺得後悔和氣憤,因為自己一點根據也沒有的推論,一下把自己和戰友推入到了十死無生的境地,這幾秒的恐懼遠遠大於死亡最後帶來的傷害,我應該會狠狠甩自己一個巴掌,然後抓掉自己的頭皮。
然而,根本沒有時間,在我意識到不妙後十秒內,湧入的霧氣已經逼到了面前。
馬在海早就沖進濃霧中想去扶副班長,我知道這是徒勞的,霧氣撲面而來的時候,我下意識屏住了呼吸,用力往鐵壁後壓去,想要再多活哪怕一秒。
這同樣是徒勞的,我聞到了一股冰涼的味道,接著整個人被裹到了霧氣裡。
三十九、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