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不停地抽打著帳頂,在耳畔那不絕的嘩嘩聲中,李穆躺在狹窄的行軍胡床之上,慢慢地閉目,一遍遍地想象著長安城下,兩軍對峙,她風塵僕僕趕到的那一幕,感動之餘,他驚詫於她做的這一切,而對她的思念,更是猶如揭蓋而起的滾燙地火,不可遏制。
一直以來,在他的心底深處,他是何等希望,和她朝朝暮暮,將她牢牢留在自己身畔,永不失去。
而今夜,就在今夜,這苦雨不絕的深夜,從前那時不時會從心底冒出來的啃噬著他的各種念頭,徹底離他而去了。
他再不懷疑,更不會擔心了。
他的妻,他所愛的那個女子,這幾年間,縱然和他聚少離多,但當那宿命般的一刻最後到來之時,她還是拋棄了曾給她帶來過榮耀的那一切。
高貴的地位,無上的榮華,血緣的親情。這一切,終是沒能羈住她的腳步。
她徹底棄絕了她的過去,來到了他的身邊。
從今往後,他再不會患得患失。
這一刻,他是如此地想念她。
想念她芬芳的氣息,想念她肌膚的溫度,想念她被自己壓在身下之時,於他耳畔聲聲喚他郎君的低語之聲。
他驀然睜開眼睛,翻身而起,從攜著的那隻白日負於馬背,夜間寸步不離的馬袋裡,取出了一樣用油紙包裹著的東西。
他坐到了燭火之前,開啟防水的油紙,取出裡面那本早已被他翻爛的詩經,開啟,露出夾在書頁中間的那兩朵早已泛黃枯萎的幹花,凝視了片刻,小心地拿起,湊到鼻端之下,閉目,深深地嗅了一口來自於它們的氣息,便如同嗅到那盈滿她一管衣袖的一縷暗暗幽香。
分別已是太久太久。
久到記憶裡上一次和她道別的情景,如同發生於混沌初開,天地始奠。
此前所有那些被壓抑下去的深夜時分的魂牽夢縈,在這一刻,如潮水般向他湧來,將他整個人吞沒。
唯一的感覺,便是歸心似箭,再也無法等待下去了。
他已經下定了決心。
等到了弘農,無論如何,他都一定要先回一趟長安。
……
兩日之後,在後的大隊趕了上來。
幾方人馬彙合完畢,便開始拔營上路。
李穆上馬,預備動身之時,忽然聽到隊伍之後,隱隱彷彿傳來了一陣夾雜著士兵叱罵的哭嚎之聲,很少不同尋常。便命身邊一個親兵去看究竟。
那親兵很快跑回來稟告,但口氣帶了點不屑。說軍營之外,追上來了一群數百人的民眾,其中便有數日之前剛路過的許村村民。那些人想見大司馬,但被外頭計程車兵阻擋,加以驅趕,那些人卻死活不肯走。
李穆問何事。
親兵道:“只聽他們喊救命。何事倒不清楚。”
“先前見了我們,個個唯恐躲避不及。連個躲雨的地方都不借!如今有事,倒知道追上來喊救命了。大司馬不必理睬!”
一個副將勸道。
李穆回頭望了一眼,道:“我去瞧瞧吧。究竟何事。”
他調轉馬頭,縱馬朝後而去,很快靠近,看到一群民眾擠在路邊,正試圖穿過阻攔他們前行的那排士兵。有人在哭嚎,有人跪在泥濘裡不起,還有人苦苦哀求士兵放行通報。
前頭一個粗手粗腳,滿面風霜,衣衫襤褸,渾身沾滿汙泥的中年男子,神色顯得焦急萬分,骨節粗大到變形的十指,緊緊地抓著抵在他胸前的一排長矛,翹首望著前方,口中高聲在喊著什麼。但是他的聲音,卻被周圍的嘈雜給淹沒了。正亂著,忽然看到對面縱馬回來一列人馬,當先那男子,高坐馬背,頂盔披甲,一手按劍,不怒自威,不禁都停了下來。
周圍慢慢地安靜了下去。
“驚擾了大司馬,末將之過!請大司馬放心回去,這裡交給末將處置便是!”正喝令士兵驅趕民眾的副將見李穆去而複返,慌忙跑了過來。
李穆坐於馬背,兩道目光,投向了對面那群民眾,視線從一張張沾滿了汙泥的臉上掠過。
“我乃李穆。爾等見我,何事?”他問。
“大司馬,求救命——”
那中年男子沙啞著嗓音,嘶喊了一聲,“噗通”一聲,整個人幾乎五體投地般,完全趴跪在了腳下的那片爛泥地裡。
眾人如夢初醒,在這男子的帶領下,紛紛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