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初來乍到,本也不管別的事情,但那婦人的聲音,入耳卻頗是熟悉。再一聽,竟似沈氏。忍不住掀起一點簾子,看了出去。
道旁一家典當鋪子的門口,有個華衣男子,帶了幾個家奴模樣的人,正攔住了一婦人的去路,厲聲呵斥著什麼。
婦人身穿灰藍布衣,頭包帕子,臂彎裡緊緊挎了個籃,正是蔣弢之妻沈氏。
她和對面那男子似是相識,不停地低聲求告。
男子卻愈發兇橫,竟將她手臂裡的籃子一把奪過,打落在地。
籃子裡掉出一小袋似是剛糴的米,紮住袋口的繩子鬆了,大米散了一地。
中間又掉出一串銅錢,繩也斷了,錢咕嚕嚕地滾了一地。
男子抬腳,狠狠地踩著地上的白米和銅錢,口中嚷道:“我叫你嫁個窮鬼!我叫你嫁個窮鬼!”
“三兄,求你高抬貴手!”
沈氏流淚,向那男子跪了下去。
路人聞風而來,聚在附近,指指點點。
洛神來京口雖然還沒幾天,但對沈氏,卻並不陌生,知她是李穆義兄蔣弢之妻。
沈氏容貌秀麗,落落能幹,洛神對她的印象很好,萬萬沒有想到,此刻在這裡遇到,大庭廣眾,她竟遭這被她稱為“三兄”的男子如此羞辱。
洛神怎會立刻就走?命人停車。
只見那男子踩完了米和銅板,上前又抓住沈氏的胳膊,轉頭對著圍觀之人高聲說道:“我家阿妹,當初下嫁蔣弢,門不當戶不對!如今蔣弢無能,連家人妻子也不能養活,叫我阿妹竟將沈家當年給的陪嫁都拿來當了!若不是恰好被我撞見,豈不是便宜了蔣弢那個窮鬼?嫁妝乃是我沈家之財,我定要抓她回去,祠堂裡論個清楚!”
“三兄!此事和我蔣郎無關!他分毫不知!求你了,莫逼我太甚!”
沈氏淚流滿面,掙紮著喊道。
沈三卻絲毫不見同情,反而冷笑:“平日你們仗著李穆撐腰,不把我沈家放在眼裡。今日叫我抓個現行,此乃我沈家家事!莫說李穆,便是天王來了,看他還能說什麼!”
路人低聲議論,面露同情之色,卻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睜睜看著沈三推推搡搡,強行要拉走沈氏。
洛神坐在車中,看得怒火中燒。
雖還不知沈氏典當嫁妝到底是否為了貼補蔣家家用,但就算如此,也不該遭這個所謂的兄長的如此對待,如何還忍得下去?叱了一聲:“住手!放開我阿嫂!”
四下頓時鴉雀無聲,眾人紛紛回頭。
沈三聽到身後傳來一道滿含怒意的少女嬌叱之聲,也回過頭,見路邊停了一輛車,聲音想來便是發自車中,一愣:“你何人?膽敢管我沈家之事?”
阿菊同坐車中,見小娘子雙眉緊皺,這般開口,知她是要插手了,只得從車裡下去,朝那沈三走去,冷冷地道:“方才說話之人,便是你口中提及的那位李郎君的夫人,建康高相公之女。沈氏是她阿嫂。她的事,李夫人管得管不得?”
沈家世代居於距離京口幾十裡外的前陽縣裡,在當地,勉強也算世族,但卻遠遠不夠攀附高氏。前些日李穆成婚,沈家因沒資格和當地那些士族一同赴宴,故當日,並未露面。忽然聽到車中那怒斥自己的少女便是李穆的新婚夫人,高氏之女,又見這下車的婦人,瞧著雖是伴人的打扮,但說話的氣勢,投來的兩道目光,皆威勢逼人,氣焰頓消,慢慢地松開了抓住沈氏胳膊的手,訕訕地道:“原是李夫人路過……誤會,誤會……我本也只是氣不過,說幾句氣話罷了……”
車廂門開啟,眾人見一戴著幕離的麗衣女子從車裡下來,朝著沈氏走去,扶住發怔的沈氏的臂膀,輕輕喚了聲“阿嫂”。
她聲若乳鶯,入耳動聽,叫人忍不住想要窺其面容,只可惜,她面容被幕離所覆。
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之下,她帶著沈氏一同登上了車,一抹倩影,消失在了車門之後。
阿菊命隨從將散落在地的錢和米袋撿起,撇下呆若木雞的沈三,也跟上了車。
牛車繼續啟動,朝前行去。
圍觀路人面露興奮之色,竊竊私語聲陡然放大,對著牛車離去的方向,熱議個不停。
這一幕,皆落在了停於對面街角的幾人眼裡。
這幾人身穿尋常的漢人衣裳,風塵僕僕,瞧著似是遠道經過這裡的北方南下之人。當中一個主人模樣的弱冠公子,卻生得面板雪白,眉目若畫,鼻樑高挺,眸色在陽光下微微泛出靚美的紫色,容貌帶了鮮卑胡人的特徵,極是惹眼。許是為了路上不引人注目,在額前覆了一頂鬥笠,加以遮擋。
他立在那裡,目送前方牛車遠去的背影,眸色紫光閃爍,良久,自言自語般,喃喃低語:“高氏女?她便是清河長公主之女?高氏之女,果然不負盛名……”
“少主?”
一個隨從喚了他一聲。
公子這才彷彿回過神來,轉頭,眺望西向的盡頭,眯了眯眼,道:“建康就在前頭了,上路吧!”